第 2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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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019
了,也翻不了梢。穷、穷、穷!他的婆娘雪儿,我瞎子虽然不看见,但听她走路的
声音,就晓得她五心迷乱,她是不想过穷日子的女人!”
“我看把你的鸡巴跟脑壳换一下算了。你他娘的挣钱去呀!你的精灵只有在这
上面大派用场,才能霸住雪儿的心!”
孬牛双眼一亮,随即暗下来:“道理我晓得。可我这鬼模样,哪里是挣钱的坯
子?就是赌,又赢得了几个?”
“安康!到安康去!”瞎眼老人的拐杖柠得山响,“跟狗日的张德五反起干。
没听到回来的民工隔三岔五的哭骂吗?那是你娃的运气来了!”
第二天凌晨,村人还沉浸在睡梦里,一脸坚毅的孬牛挎着几件旧衣服上了路。
不到两个月,孬牛把被张德五通走的民工悉数招纳自己麾下,按质论薪、责权
明确。他对民工很好,绝不傲慢,而是和气有加,谦恭有礼。他不再赌博,一改以
前的二流子习气,宛若新人再生。
又过半年,不可一世的张德五被逼出安康制砖业。一年后,孬牛手下的山民发
了小财,孬牛也带着山里人从未见过的那么多钞票,荣归故里。他穿着洁白的衬衫,
外罩一件铁灰色廉价西装,头发吹得一马溜光,出现在村口。
当其时,雪儿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杏树下纳鞋垫,一下就望见了他。孬牛觉得,
不远处小女人那双凄迷的大眼里,似乎一瞬间问了一星火光。
第二天,孬牛跟踪着上山收包谷的雪儿,在绿涛一样的包谷林里,两人再一次
滚在一个草窝里。雪儿没有死力反抗了t她甚至对他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顺从。
三个月不到,雪儿与花明办妥了离婚,挟着一把青布雨伞,嫁进孬牛刚刚落成
的青砖大瓦房。
但离开花家老房的时候,雪儿两次哭晕在石板路上,她看着花明的眼睛里,久
久含着愧疚的豪光。
上述一切,花冲是不知道的。没有谁给他讲这些,村人即使知道其中的秘密,
也不会随意向他造次。
但花冲却能准确地测量大哥心里的苦水有多深。不管怎么说,雪儿现在是孬牛
的老婆,这就是事实。如果孬牛是一个人人倾慕的山里的“好人”,大哥的心里恐
怕要好受些,偏偏过去孬牛的口碑又是那样不佳,无形之中,人们不是把大哥看得
更不值钱了么?
花冲没有把雪儿托咐给他的话告诉大哥,知道告诉也是白搭,而且会增加他的
痛苦。
第二天,雪儿来花家之前,花冲提前到了她家,把三百元钱还给了雪儿。
雪儿那时正在换袜子,亮出一双精致的脚踝。她以为花冲是来告诉她好消息的,
眼睛一亮。待花冲把三百元钱摸出来给她,雪儿的眼神象迅速熄灭的火星,可怜地
看着那三百元钱出神,然后把钱一扔,双手抱头痛哭起来:
“三弟,连你也看不起我了,鸣……”
花冲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雪儿姐,不是看不起你,我……”
他什么也说不出了,一咬牙,怅怅地转身就走。
雪儿的哭声象深涧里的水,更加响亮更加浸人地传过来。那水冰冷,瞬间凝成
寒冰,把花冲的心灵戳出条条伤痕。
花冲并没回头,无论如何,在雪儿与大哥之间,按家庭血缘站队,他只能永远
站在大哥一方。
可在心灵深处,他能排除雪儿给他的温馨吗?
答案是否定的。
现在,大哥与雪儿分手了,成了陌路人。但雪儿还惦着他的学业费用,她想用
她一以贯之的温善帮助他,而他,为了站在家族的阵营里,狠心地拒绝了雪儿的温
情。
这不是他的所愿啊,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满怀惆怅地回望着雪儿住家的方向,隔着一道山梁,他眼里只有无言的石头
山,和山上长满的青草。
从此,他再没有听说雪儿踏过他的家门。
花冲在山里呆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中,父亲的病情迅速好转,居然能够扶着床沿,自己挪到粪桶边解手
了。
有天中午,天上出了太阳,把整架大山照得温暖宜人,和煦的春风从后山吹来,
带来泥土和阳光的香味,浸人心脾。这是近二十个阴天之后的第一个太阳,父亲坐
在床沿,将两根杯口粗的杉树枝往腋下一挟,直起腰来,柞着水泥敷过的地板,缓
慢而艰难地踱出房门,看见满院坝的阳光,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去晒一阵太阳。”父亲说着,就向院坝走去。花冲生怕他摔倒,想扶住他,
父亲坚决拒绝了。
院坝里安静极了,上坡劳作的人还没回来。几只母鸡,在石坝边沿的泥地里啄
食小虫。公鸡却悠闲自在得多,翅膀一扑抡,就飞到坝边的杏树上去,打几声鸣,
歇息一阵,又跳下来,扁着翅膀,咯咯地逼近母鸡,母鸡惊惶地躲闪。
这一幅山居田园图,花冲已经很久没有领略到了。
花冲为父亲抱出一个已经坐得油光锃亮的草墩,自己则随意地坐在石坝上。
父亲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二十五元钱,递给花冲。
“冲儿,”父亲深情地说,“这就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了。”
花冲看着父亲手里的钱,很吃惊,不知他从哪里弄出来的。
“我摔岩那天,”父亲迎着他的眼睛解释,“是从你的姑爷那儿回来,这二十
五元钱就是从他那儿借的。我没给他们说,不然,你哥哥姐姐拿去为我弄这样药那
样药,屁作用不起,还贵死人,把钱作践了。”
花冲的心发紧,巨大的热流在胸腔里波动。
“你总得要弄点药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弄啥药,山里人命贱。再说,我好都好了。”父亲说着,得意地笑了。
无奈中,看着父亲小孩一样毫不掩饰的得意,花冲也笑起来。
“有空你多到山林里去转一转嘛,”父亲转了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成了啥
‘世人’……”
“是‘诗人’,爸爸,”花冲赶紧纠正,“但比真正的大诗人还差得远。”
“哦,我不懂啥‘世人’‘诗人’,反正听说是写书的。你就把我们这个地方
好好写一写呀。”
“我在写,写了好多了。”
“你二哥念给我听过,那都是写的个皮毛,唔,还没写到点子上呢。”
花冲吃惊地看着七十余岁的父亲,他干枯瘦小、满脸沧桑,叫城里人看见,第
一个印象肯定是;土,货真价实的土里土气。结果,却能对儿子的诗歌做出“针见
血的评价。
父亲还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为啥不写一写狗日的孬牛?有的山里人,把我们用命换来的田土丢了抛荒,
还发了大财,这他娘的成个什么道理?!”
父亲没说大哥的老婆也被孬牛霸占了,花冲知道,他对这种话题说不出口。父
亲无肉的脸在温暧的空气中抽搐,嘴边几根花白的胡须不停地抖动。
“这些事情,”花冲平和地说,担心给父亲火上浇油,“我以前并不了解,回
来时,才听一个车夫说起。”
父亲没再作声,那一阵愤怒发泄了,象暴涨的洪水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是白茫
茫苍凉无涯的河滩地。
太阳穿进云层去了,满坡苍翠的大山,立刻黯淡下来。
花冲觉得那暗淡的光线象一个历史的黑洞,把他的思绪向某个幽深的所在牵引,
一瞬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问道父亲的过去。
“爸,那个时候那样冤枉你,你是怎样逃脱追捕的呢?”
父亲的眼光亮了,回忆使他兴奋也使他痛苦:“你以为我就认了账?为换一条
活命?”
“爸,看你想到啥了!”
“为了我,老李他死啦……”
花天狗从红军总医院逃进深山里时,由于军事上的失利,红四方面军也开始了
撤出川陕苏区的战略大转移。蒋介石布置刘湘等军阀对大巴山根据地进行“清共剿
赤”的绥靖计划,宣布“一旦收复失地,即须办理清乡善后”。一时间,军阀队伍
和还乡地主纷纷组织了“清共委员会”、“清乡军”、“侦缉队”、“检查所”,
剿杀的对象是大山里的赤色游击队和红军时期的苏维埃积极分子。
离散的零星红军战士,当然首当其冲地列入清剿之列。
花天狗在密林中流串,惶惶如丧家之大,红军要杀他,地主还乡武装和国民党
部队也要杀他,他不属于任何阵营,他是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
可在心灵深处,他依然认为自己是红军战士,他的血液里流着造反农民不可更
改的阶级鲜血。他很清楚他最终有一天是会回到他的队伍中,一旦部队里弄清他受
蒙蔽的真象,就会收留他,象母亲收留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他在躲避“清剿队”的搜山时不慎掉入猎人挖的陷阱,几天以后,脚上被竹尖
戳破的伤口化脓溃烂。幸好被打柴的李守福看见,把他背到家里。花天狗说自己是
红二十九团的兵,李守福全家就叹气。原来老李的一个弟弟也在二十九团,红军转
移,现今音讯俱无。老李说那你就在我家养着吧,多时伤好,多时就去找红军,大
部队是追不到了,听说早过了川北的嘉陵江。赵明恩的巴山游击队留在根据地与敌
人周旋,到时你就去找赵思明。
当其时,国民党部队和地主还乡团对川陕苏区展开了大报复,残杀红军和农民
积极分子的手段极其残忍,其刑罚千奇百怪,有扒皮、抽筋、剖腹共三十三种之多,
其惨无人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下,花天狗倒霉的日子不久骤然降临。
这天傍晚,清乡队突袭李守福居住的小山村,大粮绅秦松陵的三侄子在半山坡
上朝村里喊话,勒令全村所有老百姓不准离家一步,必须等他们搜查完毕之后,才
准上山干活。
老李的屋子在村子的中心,老李趴在门缝后张望,看见清乡队的人手持棍棒、
砍刀、夹板枪,在最外围村民的家里进进出出,翻遍了所有的旮旯角角,包括水缸、
红苕坑,甚至根本装不下一个人的碗柜。
院坝对面还有两家人,搜完他们以后,就该轮到老李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平常看似木讷的老李忽然眼睛一亮,
他向待嫁的女儿招一招手,女儿会意,马上走到门边帮他放哨。老李返转身,
敏捷地滑下红苕坑,将原先藏在里面的花天狗轻轻托上来,再抱起他,迅速放进一
口煮猪食的大锅。老李的老婆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立即将一大背篓切碎的猪草倒进
大锅,把花天狗复盖住。紧接着,老李蹲在灶边,点燃几匹树叶,往里面架火,他
专拣湿柴,架进去没有火苗,只是冒出一股股呛人的青烟。
清乡队的人搜到老李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按照程序,搜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红苕坑,结果什么也没有。
老李和他妻女的心里,象埋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
长着一撮黑色胡须的清乡队队长,满怀孤疑的又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带着部
下的人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看见瓜子脸、独长辫的李姑娘,他嘴边立时呲出了一股阴阴的笑,
从上到下,把李姑娘看得直打哆嗦。最后,一双眼睛定在姑娘鼓鼓的胸脯上。
李姑娘心里害怕,但打起精神,强作镇静。
队长猛地一声大吼:“把藏在家里的赤匪交出来!”
“你们,”姑娘想了想说,“不是已经搜过了吗?”
队长无言以对,怪诞地把姑娘又盯了半天,隐去了阴沉相,突然和蔼地问:
“女子你多大了?”
“十九。”李姑娘问答。
“十九岁,好年纪。身子上该长的都长齐了。哎,为啥不找个男人呢?男人好
啊,白天替你干活,晚上抱着你睡觉。”
其余的清乡兵“哄”地大笑。
姑娘返身扑进她娘的怀抱,烧火的老李握紧了沉重的铁火叉。
队长的眼睛转到老李身上,他看着总也烧不燃的柴火,又看了一会儿总也不冒
热气的猪食大锅,一丝疑虑使他向老李走去。
毕竟只是山里纯朴的农民,老李一脸紧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队长下额向大锅一撅,说:“你这是……”
沉不住气的老李自己暴露了目标,他霍地举起铁火叉,嘶声大叫:
“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老子就先敲死他!”
屋子里顿时死一般安静。
大锅里,花天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憋住一口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声脆响,让屋子里立刻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是队长开的枪,击断了老李的左腿,他倒了下去。
队长一呶嘴,众兵了一哄而上,把老李的女儿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