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075
  叫杨品荣。
  赵小娃成了花天狗的班长,眼见周围没人,赵小娃向花天狗发誓:
  “天狗,这条命是你给我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哎哎,班长你咋敢这样说?”
  “我就这样说。今后,我若不报答你,我就是冯寡妇搞出来的私儿子!”
  他们憧憬未来,只要革命成功,两人就在一起,种田种地,娶老婆生儿子,老
  了就叫两家的儿孙给他们端茶打扇,看猪牛满坡乱跑,然后一起去见阎王,走得无
  牵无挂,心安神定。
  可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两个月后,赵小娃战斗负伤住进王坪的红四方
  面军总医院,花天狗代理班长,接着。天地翻了个儿,命运再次给花天狗开起了残
  酷的玩笑。
  营长杨品荣皮肤黧黑,说话鼻音颇重,办事有斩有杀,但对弟兄们不错。秋天,
  率部到杀牛坪一带驻防,正好是花天狗和赵小娃的家乡。营部号了寡妇冯氏的房子,
  七弄人弄,营长弄到了姿色犹存的冯氏床上。
  一天深夜,正值杨品荣与冯氏苟合之际,王三春手下的“二元帅”带了三个精
  悍的惯匪从磨儿垭到杀牛坪,要接冯氏去一座山间野庙,那是王三春无数窝点中的
  一个,王三春在那里等他的相好。
  二元帅几人翻墙人屋时无声无息,冷不丁就将赤裸的杨品荣抓起来,五花大绑,
  声言要杀。
  杨品荣下跪求饶,冯氏也一旁垂泪,佯作担保。二元帅提出两个条件:一,要
  给土匪王三春提供红军的机密情报;二,要保护王家的各路亲戚朋友。
  杨品荣无法,一一答应。二元帅做事有心眼,立刻叫冯氏拿出纸笔,杨品荣签
  字画押,让土匪捏住了尾巴。
  杨品荣与冯氏睡觉没了后顾之忧,但副营长张百年看出了蛛丝马迹,告诉了下
  来巡视征粮的团长向守云,向团长立即写信让通讯员将情况报告师部。师部不敢怠
  慢,为严肃军纪,命令向团长将杨品荣扣押绑回。通讯员回来时向团长正好去天门
  一带征粮,信被杨品荣接收。
  杨品荣明白他的红色道路走到了尽头,一股杀机就弥漫了双眼。他命令全营排
  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营部开会,他说据可靠情报,向团长和张副营长与大臣首王三春
  早有勾结,今日夜半,将接应土匪来剿灭一营。师部命令,捕杀两个通敌头目,肃
  清红军内部的反革命。
  连排干部返回各自部队,马上紧急部署。花天狗力争自己的六班成为尖刀班,
  连长终于批准。花天狗热血沸腾,立功除奸的机会到了,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
  当之无愧的红军勇士。
  当日深夜,乘向团长、张副营长和他们的警卫员熟睡之机,杨品荣率全营叛乱,
  纯结的花天狗和他的战土冲锋在前,他们打死了张副营长和两个警卫,而向团长却
  身负重伤侥幸逃脱。杨品荣率部连夜朝川军防区移动,但在上门一带被接到上级命
  令的红三十师一个团伏击,连天炮火和喊杀声中,花天狗才明白自己运交华盖,黑
  云封了自己的头。
  花天狗化妆逃进大巴山深处,一个星期后秘密出现在总医院赵小娃的泥巴病房
  外。赵小娃看见他就浑身发抖。花天狗想叫赵小娃帮忙证明自己对红军的忠心,但
  赵小娃除了一迭声催他快逃外,苍白的嘴皮之中吐不出第二句关切的话。
  “我们是一个山沟儿的,”花天狗衣服褴褛,嘴唇爆裂,“你能够向上级担保
  我。”
  “不、不……”赵小娃双手乱摇,两眼恐惧地四处逡巡,“我不知道、我……
  你是反革命,到处要枪毙你……我、我不了解你……”
  “你了解!”花天狗绝望地大喊。
  “不!”赵小娃也嘶哑地叫起来,“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告了!”
  从不流泪的花天狗感到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惧,眼泪溢出眼眶,在他肮脏的脸
  上犁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月光惨淡地涂抹着巴山,沉默包容着古往今来胜者及败者的欢歌和眼泪。四周
  依山而挂的条条田土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鸣。路边杂草丛中的小虫,唧唧唧
  唧地唱着不眠的夜歌。
  花冲身后母亲的坟头上,仿佛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个陪伴丈夫蒙受了一
  辈子屈辱的女人,终于听到丈夫向他的后代掏出一颗赤色的红心。她九泉下有知,
  灵魂一定可以安息了。
  花冲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以前,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都是中国工农红军勇往直
  前、战无不胜的故事。父亲的切身经历,让这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一夜之间超常
  长大,深刻地理解了人类发展的艰难曲折。历史的风云,时代的变迁,在他空洞的
  思想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你为啥不再去找红军呢?”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父亲不答,象黑夜一样沉默。
  “你为啥不为自己申辩呢?”花冲的声音微微抖索。
  过了好久,父亲的声音才响起来:
  “有时候,是不允许一个人申辩的,你说清了自己,就证明了人家整个儿错了……”
  父亲又沉默了一阵,“冲儿,今晚我告诉你这些真正的往事,不是要你象教书先生
  一样出些愚蠢的问题来考我,我是要你明白一个理儿:我们披了一张人皮,就必然
  经过九磨十难,不管我们到了哪架山哪条河,都要沉得住气。不然,就要栽岩,就
  要翻船……”
  父亲突然停住了。
  花冲没有再追问。父亲不是人们鄙夷的叛徒,这是肯定的了。但花冲凭他聪明
  而且早熟的大脑,在这一时刻,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父亲。是的,父亲从杀了红军
  张副营长到逃亡深山重新过上草民生活开始,就进入了堕落!在不该消隐逃避的青
  春年龄,却过早地看透了人生,再没有进取的心思。
  这才是业已苍老的父亲最大的悲剧啊!
  然而,父亲对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花冲的挚爱,父亲深埋在眼神中的鹰隼般刺
  人的光芒,让花冲有理由相信:父亲的心并没完全死去。在苍桑岁月的淘洗之下,
  父亲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反省了,后悔了,想把自己少年的豪气,嫁接在儿子身上。
  这层隐密的意思,父亲自然是无法表达清楚的。
  花冲觉得坐在身旁的父亲多么可怜:他希望儿子去奋进,去拼博,去象一个真
  正的男人一样踏山蹈水,冲波戏浪,却没有资格说出口来。是的,花天狗只把这持
  久的愿望埋藏在三儿子的名字里面,“冲”,是他血脉的跳动,灵魂的不死。花冲
  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加亲近父亲,更加尊敬父亲。
  父亲是真实的!
  远远近近的村舍里,传来了喔喔的鸡啼。
  “回吧,冲儿。”父亲说。
  花冲却没动,他还有疑问。
  “爸,你还没讲赵叔叔呢,他怎么样了呢?你可以找他为你作证呀。”
  “你赵叔叔……后来成了大首长,他,唉……”
  花冲楞着,似乎要接近什么秘密了,他的心跳在加速,等待着父亲继续往下说。
  但那次,父亲回避了这个话题。
  花冲决定立刻请假回去看望父亲。
  辅导员李老师对花冲一向友好,听花冲说明情况,很爽快就答应了。花冲又去
  团委办公室向谢书记告假,并对自己离开的几天中,由谁来负责广播站工作,征求
  书记的意见。
  “下周的‘文学之窗’和‘社会广角’的稿子,”谢书记问,“你编出来没有?”
  “还没有?”
  “那抓紧把这两个栏目编好。这两个栏目,时效性不强,加上缺乏经验和水平,
  交给新手就弄不伸展。至于‘校园新闻’,由责编和播音员处理就行了。”说完,
  谢书记把广播站的备用钥匙交给花冲,让他安排人临时负责。
  花冲用了三个小时,把书记交待的事情处理妥当,又把备用钥匙交给“校园新
  闻”栏目的责编,并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跑到页子寝室,将筹备了很久但
  一直未办起来的“文学三叶窗”事宜托咐给他,匆匆忙忙地奔向重庆北站,踏上了
  归程。
  一路还算顺利,火车从重庆到达地区行署所在地达川市用了五个半小时,紧接
  着搭上回宣汉县城的汽车。一出家乡汽车站,牛车是随时都有的,赶车的把式,大
  多是当年川陕栈道上“背二哥”的后裔。放弃了父辈光滑沉实的青杠木背架,放弃
  了铺满青苔的斜阳古道,换成了在大山里颇具现代化气息的牛车,车上装的,也不
  再是父辈们背架上的盐巴,而是比盐巴金贵得多的男女活人。坐上一辆这样的车,
  在窄窄的机耕道上一路颠簸,花冲的心也象车子一样,忐忑不安。
  为花冲驾车的,是一个脸膛黝黑虎背熊腰的年青小伙,在县城汽车站外成排候
  客的牛车阵中,花冲一眼就选中了他。年青人十分高兴,帮助花冲坐上了高高的木
  辕,黄荆条做的软软的鞭子一挥,黄牛便“嗒嗒嗒”地前行。
  车行山道,花冲和车夫不停地说着话,不是花冲想攀谈,而是车夫有一句没一
  句地询问外面世界的精彩情景,花冲不得不应付。
  “你们安逸哟,”车夫说,“书读毕业,就契国家粮了。”
  “契国家粮有啥不得了,反正都是活。”
  花冲开始时本打算把“契”说成“吃”,刚一出口,马上就改成了土话,他不
  想因为语言的原因,让车夫与他产生心理距离。
  “话虽这么说,到底是不一样。”车夫抽了一鞭牛,否定花冲的回答,“农村
  娃儿整破脑壳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把那块土地甩了!”
  花冲没言声,一下感到隐隐的悲哀。土地,这神圣的东西,是甩得了的么,当
  年父亲参加红军,不就是为了想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么?他的思想走得更远,他想起
  了数千年的历史,想起了历史上为争夺土地所有权而展开的上万次的血雨腥风的惨
  烈斗争,想起每一次重大革命后所颁布的土地政策,想起匈奴头目冒顿单于一生豪
  爽,宝马可予人,美女可予人,可一当有人欲求他国家的一块废地,他却大动干戈、
  并一举将其消灭的传奇故事。
  群山连绵,思绪悠悠,一时间,更多的感慨洪波一样涌来。他又想起收复台湾
  的郑成功,在台湾颔主送他一包黄金和一包泥土时,毅然取泥土而台黄金。想起俄
  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生命走向终点时所说的话:“我请求我的继承人,等我死后把
  我的土地分给农民……”可现在,手中已拥有土地的中国农民,却要主动地把土地
  放弃?!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以花冲的经验和理论储备,根本无法解答。农民是没有
  过错的,那么过错又在谁呢?
  似乎谁都没有错。所有的错误,都在那些生长五谷杂粮的土地本身。
  花冲的脑袋里乱乱轰轰,仿佛掉进一口五颜六色的大锅,只见里面浑汤翻滚,
  蒸汽迷眼,他想看清一条出路,以脱离憋气的所在,但是眼前瘴气阻拦,不惟找不
  到新岸,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啊啊,是哪位先哲圣贤说的,人世间每一部历史,都是围绕土地来写的……
  车夫又在问问题了,懵懵懂懂中,花冲只是随口哼一两声,没有心思作详细的
  回答。
  车夫甚觉没趣,也就沉默下来,认认真真赶他的车。
  逼近一个峡长的谷口,往右边的山梁上一望,可以隐约看见古老的川陕栈道。
  年轻的车夫不耐寂寞,忽然一昂脑袋,长声吆吆地唱了起来:
  也!背二哥也奴的
  十冬腊月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连起皮肉才两层!
  也!背二哥也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小难上难!
  也!你那打杵二尺八
  上坡下山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亲生儿子不及它!
  车夫的嗓子野性十足,调子却唱得凄凉婉啭。在他的血液里,依然波动着祖先
  的苦难,以及在艰难挣扎之中自得浪漫的山野情怀。
  花冲无端觉得喉头发堵,看啊,这就是生活赋予山村草民的悲壮人生。
  于是,他对年青车夫弃土从商的选择,多了一层“同是天涯贱民”的理解。
  花冲再一次望着车夫肮脏的脖子和乱蓬蓬的头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同情。
  然而,他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方圆说他悲天悯人,他也就只有这点秉赋和本
  领了。
  牛车细摇慢摆地抵达小镇,天光差不多已经收尽。花冲给车夫多付了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