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一米八      更新:2022-07-17 17:18      字数:4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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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伤的伙计们被送进了三音堂医院。三音堂医院是外国人教会办的,是全县唯一一个拥有西方现代医疗手段的医院。老百姓们热情百倍耐心细致地把伤员们送进了医院。医生护士事先显然接到了通知,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我们的伤员一到,他们马上就展开了积极的救治。看到受伤的伙计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和救治,我也放下心来,跟着李冬青去参加他们的庆功大会。
  会场设在县中学的操场上,学生的课桌板凳搭成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子下面挤满了老百姓。看到我们一行来到会场,掌声立刻如暴风雨般轰响起来,鞭炮也响成了一片,好像又发生了激战。我还没明白过来,一帮人扑将过来拧胳膊扯腿地把我高高举起,我腾云驾雾般被抬到了台子上面,待我双脚落地的时候,有些头昏脑涨腿也软软地几乎站立不稳,肚子也咕噜噜地响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了,让这帮热情洋溢的人抬着一摇一晃就有些虚脱的感觉。接下来李冬青、洪连长也都先后被人们高举着抬到了台子上。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待遇并不仅仅是给我的。虽然这个举动表现了老百姓对我们的极度感激和爱护,但是被人像大衣柜一样横抬着然后再竖放下来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腹中空空又饥又渴的人更加有些受不了,我让他们搞得头晕目眩,恍恍惚惚。接下来就开始轮流讲话,回音壁是省参议员,虽然有职无权,级别却是最高的,便由他主持会议。他先来了一个开场白,感谢尕司令、八路军救民于水火之中,对李冬青带领保安团坚守县城英勇抵抗日寇表示敬佩等等。我这时候饿得虚火上升,腿软心慌,根本没耐心听他讲那些当不了饭吃的好听话。接下来回音壁又请李冬青讲话。李冬青说通过这次共同抗击日本鬼子,我们跟他们建立了铁打的战斗友谊,又说我们也加入了抗日同盟,今后我们就都是抗日这面大旗下的兄弟,同生死共患难,一定能够把日本人赶回东洋大海里。再接下来,又邀请洪连长讲话。洪连长不讲,说他讲的话都在枪口上,枪是对日本人发言的。回音壁再三请他讲几句,他坚决不讲,回音壁这才郑重其事地隆重推荐我:“下面,请我们县的大恩人,抗日大英雄……尕司令讲话。”他可能想向乡亲们隆重介绍我的姓名,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只好仍然介绍我为尕司令。我这个时候满脑子就是馒头、面条、油泼辣子,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话,再说了,我在伙计们面前装模作样还可以,面对了这么多老百姓,让我在台上对了那么多从不认识的人讲话,比让我当众脱了裤子放屁还难为情。我连连推辞,李冬青说:“尕掌柜,这个时候你不讲几句话老百姓能通得过吗?一定要讲一讲。”回音壁再次发挥功能:“一定要讲一讲、讲一讲、讲一讲……”
  洪连长也在一旁帮腔:“尕司令,讲几句给大家伙鼓鼓劲么。”
  我心想你刚才咋不讲几句给大家鼓劲呢?我快饿死了,哪里还有精神讲话。想到饿,我倒真有话讲了,我鼓足勇气对了会场的百姓们喊:“乡亲们,我真饿得受不住了,谁现在给我一个热蒸馍谁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这话一讲,整个会场都愣住了,跟烧锅子一样沸腾的会场好像让谁突然浇了一大盆冰水。顿时一片死寂。李冬青跟回音壁愣愣地看着我,他们还以为我耍怪逗宝开玩笑呢。我夸张地做出虚弱的样子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实在撑不住了。”
  李冬青马上反应过来,对了会场说:“乡党们,今天这会就开到这里,尕司令为了拯救我们县城的百姓,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咱们赶紧请尕掌柜吃饭、休息,今后我们都是自己人,要瞻仰尕司令的风采,聆听尕司令的教诲,随时到县政府来好不好?”
  抗日英雄饿成了这副样子,善良热情的老乡们心疼得受不了了,纷纷朝前头拥,叫着喊着要让我到他们家里去吃热蒸馍。大家都朝前挤,临时搭盖起来的台子经受不住人潮的冲击,开始呻吟着摇摇欲坠。李冬青急忙朝人群大声呼喊:“别挤别挤,县政府已经备好了庆功宴,现在散会,散会。”洪连长拉扯了我一把:“快走,万一台子塌了就把人砸了。”
  我们急忙跳下台子,李冬青的保安团推搡着热情的民众,保护着我们挤出人丛,逃跑似的来到了县城最大的酒楼“太原楼”。太原楼是山西商人开的,说是楼其实并不是楼,那个时候整个县城还没有一座楼,这个所谓的楼就是房子高一些,大一些,大堂里能摆十几张桌子。我们到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碟碗筷,靠北面的正墙上竖着一块大红匾,上面写着“抗倭英雄,人民救星”。老板出来迎接我们,抱了拳热情洋溢地感谢我们能到他的酒楼摆庆功宴。他那胖乎乎的圆脸蛋极易让人想起发面大馒头,看到他我就更加饥饿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陪客,大多数是长袍马褂,显然是当地的士绅,还有几个人西装革履,不工不商非农非兵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的。李冬青拣头面人物给我介绍了几个,什么县商会的会长、县中学的校董、县党部的书记等等,我一一点头招呼。这些人刚才都参加了庆功大会,也都知道我饿惨了,所以倒也不跟我啰嗦,打过招呼便就座入席。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酒席,再加上腹中空空,饿虫张牙舞爪,只盼赶紧把好吃的东西端上来。
  先上来的不是我渴望的馍馍,而是凉菜,红油黄瓜条、凉拌西红柿、醋熘萝卜缨、卤煮猪下水、小葱拌豆腐、油炸花生豆、青笋黄豆芽、油激酸白菜,样数不少,足足七个。今天的人看了这个菜谱可能哑然失笑,怎么也是打败日本鬼子的庆功宴,来的又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这些菜肴如今大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只能作为家常小菜吃吃而已。可是那个时候,正是抗战时期,民生经济非常困难,这样的酒席就已经丰盛得了不得了,起码对我来说已经是开天辟地最为丰盛的酒席了,所以我对那天的菜肴记忆深刻,至今念念不忘。那时候讲究的就是七碟子八碗。七碟子就是七样凉菜,八碗就是八样热菜。凉菜上来了,我暗想总算可以开吃了,便拿起筷子跃跃欲试。没想到李冬青又端起了酒杯,他是县长,在这种场合自然要以父母官、主人的身份发表一下祝酒辞,他啰啰嗦嗦又讲了许多已经说过了的话。面对丰盛的美味佳肴,我饥肠辘辘,却不能马上开吃,那个难受的滋味简直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摧残。好不容易盼到李冬青说出了结束语:“预祝我们合作抗日取得最终胜利,下面请尕司令讲话。”
  我趁机说:“我没啥说了,大家干了杯中酒就吃吧。”说罢我带头仰脖子干掉了杯里的酒,然后谁也不理,埋头苦吃。洪连长坐在我的身边,悄声对我说:“尕司令你可把我救了,我也是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了。”我没想到他的遭遇跟我一样,非常佩服他的忍劲儿,不像我这么不经饿,一饿就吵吵。不过这也不奇怪,他是八路军,红军的底子,长征都能熬过来,饿上一天两天他自然能顶得住。我是土匪,过惯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忍饥挨饿的功夫自然比不过他。
  酒足饭饱,残汤剩菜杯盘碗筷很快撤掉,酒楼的伙计们流水般地又沏上了茶水摆上了瓜子。李冬青摆出办正经事的样子,要跟我们签订联合抗日盟约,并且邀请所有宾客现场观礼。联合抗日我积极支持,而且已经这么干了,盟约的内容不外乎抛弃一切纠纷和恩怨,齐心合力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们跟保安团还有八路军不管哪一家跟日本人发生了战斗,其他两方都必须出兵支援等等。对这些内容我都没意见,可是有一件事情就像鸡骨头一样梗在我的心里,那就是他骗我的麦子。于是我对他说:“李县长,尽释前嫌是应该的,联合抗日也是应该的,可是该算的账还是要算。过去我们伙里打死了你爸,你后来又打死了我二娘,就像你说的,打死人的事情都不是你跟我直接办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冤仇宜解不宜结,这一页子揭过就揭过去了。可是,你骗走了我一千石麦子,卖了五万块大洋,一分钱没给我,反而还差点把我拉到城西毙了。要是我让你毙了,今天也就说不成这个话了,既然没毙成,我还活着就得跟你算算这笔账。那一千石麦子可是我们伙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跌八瓣,一锄一锄刨出来的。这事今天当着这些乡党的面你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回去对伙计们也没办法交代,今后联手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想到你骗过我们,心里的疙瘩难消化。”
  李冬青没想到我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要跟他算账,等于当众揭了他的老底,尴尬透了,这段日子晒黑了的脸让血一涌,颜色就跟我们刚刚吃过的猪下水一样。不过李冬青到底是李冬青,尴尬只是瞬间,接着哈哈一笑说:“尕掌柜真有意思,本来这些事情我是想一笔撂过的,你说得也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那么我也就跟尕掌柜细细算一下账。你从我们家里头……我不说抢,就说借吧,一下子就借走了三万六千块大洋,按当时当地的价格算,三万六千块大洋能买两千石麦子绰绰有余吧?再算算我从你那里拉走的一千石麦子,说五万块大洋那是河南发了水灾以后麦子的浮价,我们动身晚,赶到的时候麦子价格已经跌下来了,只卖了不到三万块大洋。再后来我把大洋变成药材、布匹千里迢迢拉回西安城里,才多卖了两万多块大洋,这样算下来总共五万块不假,扣除你欠我的三万六千块,再扣除吃喝运输费用五千来块,还剩下九千块。原本讲好了你我三七分成,你应得六千三百块,我应得两千七百块,再扣除你借我给佃户赔鸡鸭猪狗的一百块,还有给李敏敏挂红的两百块,你应得六千块,我应得两千九百块。结果你又把我们家的房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我们家那个堡子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可是一万大洋总值了吧?你要不信到时候我专门请个估价的,估清楚了之后,咱们多退少补,该我给你多少就多少,该你给我多少也是多少。今天当着各位乡党跟八路军的面,你说我的账有没有出入?”
  他这账算得实在复杂透顶,最让我难以辩解的是,抢他的三万六千块大洋变成了“借”,我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三万六千块不是借的,是抢的,转眼间他就成了我的债权人,我成了欠他三万六千块大洋的债务人。他又把我烧了李家堡子的事端了出来,还吹嘘他那个堡子至少值一万大洋。其实那个时代,盖他家那样一座地主土围子花上五六千大洋足够了。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事实再一次证明,兵要是遇上不讲理的秀才,有理更说不清。让他这么一算,我的一千石麦子他就白拿了,而且拿得理直气壮,反过来我还倒欠他五六千块大洋。我感觉他这种算法不对头,却找不到可以对他进行反驳的理由,明明知道他的算法大有破绽,却不知道这个破绽在什么地方。他算的这笔账困扰了我许多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心里明明觉得他不对,嘴上却说不出道理来反驳他。直到解放后我进了改造土匪培训班,经过洪连长,那时候他已经是我们县的军管会主任了,帮我详细分析批判了好几天,才明白李冬青跟我算的是生意账,其实他跟我之间是阶级账。我由于不懂得算阶级账,没有把我跟他的关系放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看,比如说我从他们家里“抢”的三万六千块大洋,既不是“抢”,更不是“借”,而是替劳苦大众向吃人贼和李冬青讨的剥削账,我的错误就是没有把讨来的阶级账分给穷苦百姓,而是留到伙里自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