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2-07-17 17:18      字数:4810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人砌模型吗?」高海明反问我。
  「当然是他们自己不会砌模型,所以要找人砌啦。」
  「找人砌模型的,通常是女孩子。她们买模型送给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并且欺骗这些男孩子,模型是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砌的。」
  「这些男孩子会相信吗?」
  高海明的模型砌得那么好,根本不可能是那些女孩子砌的。
  「说也奇怪,那些收到模型的男孩子都会相信是女孩子亲手砌的。」高海明说,「因为那些男孩子收到模型战机时,太感动了,不会去仔细研究,他们并且相信,女人会因为爱情的缘故,办到一件她原本办不到的事情。」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替人砌模型。即使喜欢砌模型,也不用替人砌呀。」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透过这间模型店,替人砌了三十三架战机。」高海明神采飞扬地告诉我。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在这一刻,在三十三个不同的角落里,都放着一架我砌的战机。」
  高海明说这句话时,眼睛闪烁着光采,仿佛那三十三架战机是他所生的孩子,而那三十三个不知名的角落,便是他给孩子的封邑。
  「你的占有欲真强。」我说,「你觉得自己好象一位驾驶战机的机师,占据了三十三个地方,对不对?」
  至少我认为他有这一种心态。
  「我没有占有欲。」高海明说。
  我认为他在否认他的占有欲,不好意思承认爱侵占别人的生活和空间。
  「不是占有欲又是什么?」我问他,「如果只想自己砌的战机能够放在别人家中,那跟设计电话的人有什么分别?同一种款式的电话,可能在二千多个,甚至二万多个角落出现呢。」
  「电话机是集体生产,但每一辆战机都是我亲手砌的。」高海明并不满意我将他的战机比喻作电话机。
  「那你就是承认你替人砌战机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啦。」我反驳他。
  「不是。我甚至连那些人的名字和面貌都不知道,那些战机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除了一架--」他补充说,「有一架在你那里。」
  「那是为什么?」
  「我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有三十二架战机,你的那一架不算在内,三十二架战机就是三十二段爱情,虽然我没有成就了这三十二段爱情,但,我砌的战机,必然在这三十二段爱情里起了一定作用,在某一个时刻,感动了一方。」高海明幸福地说。
  「那你就更坏了,你占有别人的爱情。」
  高海明被我气得脸都涨红了说:「我没有占有别人的爱情。」
  「你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而那些男孩子都以为模型是这些女孩子砌的。」
  高海明点头。
  「那就是说,那些女孩子说谎,你就是帮助她们说谎的人,每一架战机,都是一个谎言,那个男孩子将会被骗一辈子,那个女孩子也会不时觉得内疚,只有你,是唯一的胜利者。」
  高海明的脸涨得更红。
  「不过,任何一段爱情,都会有谎言,只是有些谎言是为了令对方快乐,有些谎言是为了欺骗对方,而送模型这一个谎言,是一个令对方快乐的谎言。」我希望这种解释能令高海明脸上的红霞稍稍褪去。
  这几句话仿佛有点效用,他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到耳朵后面。
  「对,就是这么简单。」高海明说,「我帮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乐的心愿。」
  我点头同意,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我仍然认为高海明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去霸占更多空间和爱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占有欲,他浪漫地以为自己担演着别人的爱情里的一个小角色,他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卫生巾大王」这个名衔令他很尴尬,却无法摆脱,于是他用砌战机这个方法,使自己变得优雅一点。他制造的,不再是用完即弃的东西,而是天长地久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战机早晚会被遗忘或弃置。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模型?」我问他。
  「你不认为战机的外型是最优美的吗?」高海明反问我。
  「喜欢战机的人,心里都有一股狂风暴雨。」我故意装着看穿他的心事。
  「是吗?」他没有承认。
  「战机是用来进攻的。」我说。
  「你念的是心理学吗?你好象很会分析人。」
  「不错,我是念心理学,不过学的都是皮毛,从人身上去观察反而实际得多。你念哪一科?」
  高海明用叉卷起一撮天使头发说:「我念化学。」
  「又是整天躲在实验室的那一种工作。」我说。
  「不,念化学是很浪漫的。」他说。
  「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在实验室里,颜色的变化是很奇妙的,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在调色碟里,可能是橙色,但在实验室的试管里,黄色加红色可能变成蓝色,而这一种明亮的蓝色只存在于实验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试管里的蓝色难道会比天的蓝色和海的蓝色美丽吗?」
  「我说是不同的,因为实验室的蓝色在现世里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从实验室调校出来的,每一只香水的香味都不同。」
  「那么,化学最浪漫的事,便是可以制造香水。」
  「不,化学最浪漫的事是所有物质都不会消失,而只会转化。」
  「人死了也不会消失?」我问他。
  「对,尸体埋在泥土里,可以化成养分,滋润泥土,泥土又孕育生物。我和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那可能会变成一片炭。」我失笑。
  「对,或者是一粒灰尘。」
  「那不是浪漫,是凄凉,我来生只是一片炭,而你是灰尘。」
  「但我们不会消失。」他说。
  「既然你那么喜欢化学,为什么会做现在的工作?」我问他。
  「反正我念哪一科,都是继承父业的。」高海明淡淡的说。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嫁人了,丈夫是会计师,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听到是会计师,很有兴趣。
  「是哪一间会计师楼?」
  「马曹。」
  「你有砌战机送给他们吗?」
  「我家人不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们知道了,一定认为我是怪人。」
  「你倒也是个怪人。」
  饭后,高海明开车送我回家。
  「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他说。
  「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我学了很多化学知识,希望今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砌战机。」高海明问我。
  「我没有说过那辆战机是你砌的。」我说。
  他不服气:「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戏弄我。」
  「我戏弄你?」他愕然。
  「你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
  「好,我们现在打成平手。」他说。
  「你为什么会看得出我的战机是你砌的?」我问高海明。
  「裁缝不会认不出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衣服上的一点儿瑕疵,只有他知道。」
  「我的战机有瑕疵?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
  「再见。」高海明开车离开。
  我在公司里仔细研究高海明砌的 F 十五,一点瑕疵也找不到,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那一点瑕疵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去拿了战机没有?」梦梦问我。
  「拿了?不过那天高海明上来公司,让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
  「他请我吃饭,他这个人不错的。」
  「你已经有区晓觉了,你不是想一脚踏两船吧。」
  「当然不是,你喜欢高海明吗?我可以做中间人。」
  「我不需要免费卫生巾。」梦梦笑说。
  「你需要男人吧?」
  「男人我有呀。」
  「可惜你变心也变得很快。」
  「因为从没有遇上一个值得我为他改变的人。」
  「铁汉呢?」
  「他?」梦梦眼里闪着光芒,「算了吧,他哪里懂。」
  「为什么不向他说?」
  「难道要我追求他?他早晚会在学堂找个女警,组成一个警察世家的。」
  我失笑。
  但梦梦对铁汉是有幻想的,她骗不了我。
  这天下班前,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他问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呀!反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
  「什么事?」他问我。
  「见面再说。」
  高海明带我到湾仔一间开在阁楼的酒家吃饭。
  「这里的咸鱼煲鸡饭是全香港最好吃的。」高海明说。
  「是吗?」我看到他的样子很期待似的。
  「这里是老字号,小时候我爸爸常带我来吃,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关于那架模型战机的瑕疵,我找到了。」他神气地说。
  他有点愕然。
  「就在左边的引擎里。」我说。
  高海明微笑:「你怎样发现的?」
  「我用放大镜找的。」
  「说谎。」他说,「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
  我笑着说:「对。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我说找到瑕疵只是要你承认你说谎。」
  「你很聪明--」高海明说。
  「谢谢。」我得意洋洋地跟高海明说,「我和你不相伯仲罢了。」
  「既然战机没有瑕疵,你怎会认得那架战机是你砌的?这一次别再想骗我。」我警告他。
  「感觉,就是凭感觉,当然,我看到你的双眼在逃避,我更加肯定战机是我砌的,还有,那天你在我办公室看到我砌战机,露出很得意神色,你平常是不会的。」
  原来我露出了马脚。
  那一煲咸鱼煲鸡饭最后才上桌,侍应老远从厨房捧出来时,已经香气四溢。
  「好香啊。」我说。
  「味道更好呢。」
  我吃了一口,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咸鱼煲鸡饭。
  我连续吃了三碗饭。
  「你很能吃。」高海明叹为观止。
  「谢谢你请我吃这么美味的咸鱼煲鸡饭。」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时常请你来,我的朋友不多。」
  「好呀,如果时常有好东西吃,我不介意做你的朋友。」
  高海明送我回家,目送他开车离去,我突然想做一件事--
  晓觉最喜欢吃咸鱼,如果他能够吃到这个咸鱼煲鸡饭就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从家里拿了一个暖饭壶,坐计程车回到酒家,请他们替我再煲一煲咸鱼煲鸡饭。
  「你不是刚刚吃了吗?」侍应觉得奇怪。
  二十五分钟后,饭煲好了,香得不得了,我把饭倒在暖壶里,再坐计程车到士瓜湾的一间二十四小时速递服务中心。
  「我想速递去英国布里斯托。」我跟那位左耳戴着耳环的男职员说。
  「这是什么?」他问我,他好象嗅到香味。
  「吃的。」我说。
  「小姐,吃的东西不能速递。」他说,「况且你要速递到布里斯托,那是两个工作天之后的事,送到去已经不能吃了。」
  我竟然不知道吃的东西不能速递。
  「你们应该有这种服务。」我跟戴耳环的男人说。
  「你是指速递食物服务?」他问我。
  「对,万一有人吃到好东西,就可以立即速递到另一个国家给他想念的人吃,这种服务不是很好吗?」我抱着暖饭壶跟他说。
  「我向公司反映一下。」戴耳环的男职员说。
  圣诞节到了,我在百货公司挑选圣诞礼物给晓觉。
  离开百货公司的时候,一辆簇新的浅蓝色平治房车在百货公司外面停下来,走下车的正是高海明,他扶着一位女士下车,那位女士年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整齐保守的套装,脸上有一份很独特的贵气。
  「邱小姐。是你?」高海明跟我打招呼。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陪我妈妈来买东西。」他说,「妈妈,我跟你介绍,这是邱小姐,是我们雇用的公关公司的职员,她非常能干。」
  「高伯母,你好。」我跟高海明的妈妈握手。她脸上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