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26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下楼来吃早饭:文福、淡若、文福的母亲和父亲、三妈和五妈。佣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要是你在那儿,你会以为什么都没改变。我父亲好像还是不认识我,他的神志就像他直勾勾地盯着的汤那样雾蒙蒙的。文福的母亲还是一个劲地发牢骚:汤不够热,太咸了。文福一声不吭地吃着。我不知道前一天发生的事是不是我在梦中遇见的,我看到的金条只不过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有点紧张,但我发誓要提前实行我前一天晚上决定的计划。
  我给文福的母亲又加了点汤。“妈,”我对她说,“多吃点,保重身体。”她喝的时候,我继续说下去,“可怜的老阿婶,她的身子骨不大硬朗。昨天我收到她一封信。”
  这是真话,我收到一封信,像平常一样,老阿婶总是抱怨她的身体不好,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她哪儿不舒服?”五妈问。她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
  “她骨头发冷,每喘一口气都很累。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
  “这老太婆从来没觉得她的身子骨好过,”文福的母亲用一种刻薄的口气说,“她有一种癖好,喜欢调配世上各种各样的草药。”
  文福赞同地大笑起来。
  “我觉得这次她是真的病了,”我说,然后我又不动声色地加了句,“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气色不大好,一点没血色。这次她说更糟了。”
  “你最好去看看她。”三妈说。
  “嗯,”我应了一声,好像以前没想到这一点似的,“或许你说得对。”
  “她才回来不久!”文福的母亲嚷着。
  “或许我可以少住几天。要是她的病不重,我过一两天就回来。”
  文福的母亲只“哼”了一声。
  “当然,要是她真的病了,我说不定得多待几天。”
  但这时厨师把蒸包子端上来了,文福的母亲忙不迭地东翻西捡,想找我的碴儿。
  所以你瞧,她没答应,也没反对。于是我就知道了,要是明天我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携着淡若,没人会想到什么。要是我三四天没回家,也没人会去找我。她们只会说,“可怜的老阿婶,病得比我们想的还厉害。”
  那天下午,趁大家都睡下的时候,我很快进了父亲的书房,关上门。我走到那幅画着春景的画前,摇摇画轴。一点也不错,三根沉甸甸的小金条在里面晃动着,然后闪闪发亮的金子落到了我的手上。这时我才想到,前一天发生的事是真的,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  你的诚挚的
  打和文福结婚后,我就没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把那些照片全扔了。可你父亲保存了这本相册。他给我拍了好多好多照片。瞧瞧有多重啊!
  相册开头是他认识的一些美国飞行员的照片。然后是一些女人,不是女朋友。我认为只不过是你父亲碰到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子。我不知道他干吗还把这些照片放进相册,可我从来不问。也许他给这些姑娘起过美国名字,于是她们给他照片作为回报。就像这一张:“你的诚挚的真诚的潘娣。”潘娣是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拼。我的英语也不怎么好,但我知道在一句话里要么用诚挚的,要么用真诚的,不能同时用两个。不管怎么说,你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漂亮。
  翻到这页来,我的照片就从这儿开始。有时我想,我的整个一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看这张照片,这一张,还有这一张。瞧,我曾经年轻过。你不知道你母亲也有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你父亲经常看的一张,他说我又年轻又漂亮。甚至当我开始出现白发时,你父亲说我看上去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在梦中,我看上去总是和这些照片一样,又年轻又漂亮。
  直到前不久还是这样。
  但是去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我梦见你父亲没有真的死去。他就住在一个偏远的角落里,只是忘了告诉我。开头我很生气,他怎么能让我白白担心呢?但随后我就忘了生气了,我高兴极了。我准备去看他。然后我朝镜子里望望,哎呀,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我的另一半回过来望着我说,“这是你的错,是你忘了。”于是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我一下子意识到人家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比我想象的要老,已经七十五岁了。
  不管怎么说,在1946年,我还是年轻的,也是漂亮的。
  看这张,我在微笑,我在眨眼。这张照片拍得不是那么好,但它有特殊的意义。我从文福家逃出来一个月左右,你父亲拍了这张照片。那天,我们在公园里一面散步,一面争论。这是因为小俞的母亲想把我和淡若送出上海去。她在天津有熟人,这些好人会把我藏起来,直到我办好离婚手续。
  你父亲说,“别去,别去。”
  而我说,“怎么能不去呢?叫我们上哪去呀?”
  “你们俩和我住一起。”他说。
  这句话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和花生及其他妇女住在这屋子里不是很开心。你以为她们是共产党就不吵架了?没那回事。可我没告诉吉米。
  他要我跟他住一起,我说,“我们怎么能干那种事呢?”我让他和我争了两个钟头。如果有人提出把你肩头的担子接去,你必须弄清楚他是认真的,不是出于客气或同情。客气和同情是不能持久的。
  在我明白了你父亲确实是认真的以后,他拍了这张照片。
  呵,我不知道你父亲干吗把这张照片放进相册。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拿走,这张照片照得不怎么样。干吗拍我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可你父亲说这是他的得意之作。“雯妮和太阳一起醒了。”他老爱说这句话。每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他已经起床了,看着我,说这句话。他还唱一首歌给我听。“你就是我的阳光。”每天早晨,要唱好多遍。
  也许我把这些告诉你不大合适。但我现在要跟你讲讲你父亲的一些事情。怎么说好呢?他是真心爱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和他住在一起后,从一开头,他就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他不要求什么,他很温和。他知道我对性有点怕。
  所以开头几个晚上,他亲吻我的额头,他抚摸我的头发,他跟我说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他爱我,直到我感到像在梦中快乐地漂浮一般。一星期后,我跟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他,让他也感到幸福。当然,我没这么说,可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闭上眼睛,等着羞怯的情感产生。可他没有马上跳到我身上来。相反,他像平时那样,吻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前额。他不停地亲吻我的前额,不停地抚摸我的后背,直到我忘了所有的恐惧,直到我重新在梦中漂浮起来。突然,我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只不过跟以前不一样,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睁开眼睛。我高兴地哭了,望着他的脸。他也望着我的脸,他也同样高兴地哭了。过后,他还是紧紧地把我抱住,恐怕我离开。
  所以这就是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早上,我还在那儿,我就是他的阳光。
  这一页上的这张照片是我、淡若和你父亲住在一起三个月后拍的。这是屋子的前面,这是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是房东太太,她把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了我们。你父亲叫她老太婆,就是“老太太”的意思。在中国,你要是管谁叫老太太,那你是非常客气非常尊敬了。在美国,人们总是说,“嗨,老太太!瞧你走到哪儿去了!”他们不是出于尊敬,我看得出,他们脸上很凶。
  瞧这张照片,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看我的眼睛,好像笑得停不下来。你父亲也是这样,整天笑容满面。我们天天过得很快活。每天他下班回来,总要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就像电影里似的。淡若就跑上前去,说,“我也要举,我也要举。”你父亲去举他,然后说,“咳!太重啰。你怎么会那么重呀?”他叫淡若做个深呼吸,给他充气,就像气球似的。然后你父亲就把他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
  这段时间,我也不担心文福了。花生已经告诉老阿婶和新阿婶,说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同居了。她们当然会告诉叔叔,而叔叔又会告诉文福。当时文福把另外一个女人弄到家里和他住一起了,那女人已经快要生孩子了。所以我肯定文福会很快和我离婚的。连他父母亲也要他这么做。至于我父亲的钱财,留下已经不够挥霍了。文福响应政府的号召,把家里所有的金子和证券都拿去换新纸币了。新纸币好像每星期都要比上一个星期贬值一半。
  我们真运气啊。你父亲用的是美元。但即使没钱,我们也过得很开心。因为我们就是这么开心。
  这张照片是同一天拍的。我加印了一张,放大了,寄给胡兰。她和家国还住在哈尔滨。我写信给她:“猜猜我们碰到谁了?猜猜我们和谁住一起?有个说英语,叫我雯妮的人。猜猜吧,下封信再告诉你,看你猜得对不对。”
  你瞧,这张照片里,淡若和房东太太家的狗玩得正欢呢。那狗不是很像一只羊吗?毛发蓬蓬松松的,耳朵小小的。长大后,它变坏了,连我的拖鞋都要咬。懊,我真生气!房东太太把她自己的拖鞋拿来和我换。可她是有脚气病的呀,所以我不想穿,哪怕出于客气也不想穿。
  当然,我觉得她还是蛮不错的。我记得有一天,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跟我讲了她的身世。这时我才知道她嫁了个美籍华人。她丈夫抛弃了她,也抛弃了那只狗。他回美国去了,又娶了一个。他也懒得和这第一个妻子离婚,但还是给她寄钱。所以她也不在乎。
  “这是命。”她说,我觉得她已经麻木了,只好用这种非常背时的方式接受了这种生活。可她接着又告诉我,“你得当心点。不要落到我的地步。”所以你明白了吧。
  下面这张照片好像是在春天拍的。瞧后面的树上都开花了。我剪了个短发,很时髦。呵,我记得这张照片。我看上去很快活,只因你父亲说了句,“笑一笑。”
  实际上,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很担心。我已经用了两根金条,雇了一个好律师,是南京路上一个有名的律师,以聪明干练著称。
  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广告,说我已经离婚,因为文福在昆明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写下“我丈夫要和我离婚”。广告登出的那天,有两个大汉来到律师的办公室,把里面的东西全都砸碎,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律师很怕,也很生气。他问我,“你丈夫是不是黑帮里的人物?”打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帮我了。
  我开始想,说不定我丈夫真的入了黑帮。杜阿姨也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问她已经晚了。
  这张照片很有趣。瞧我系着围裙。我在我们的新居里,是在潮州路上一套两室的公寓里。你父亲和我已经登记为夫妻关系。上面是这样写的,“吉米·路易先生和夫人”。但我还是用了我自己的真名的印章,“江雯丽”,这是我的合法名字。
  你父亲在早上上班前给我拍了这张照片。后来我就带淡若上电影院去了。我们差不多每天去,因为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怕文福找到我们。
  实际上,在这张照片里,我根本没做什么饭,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你父亲很喜欢拍些自然的照片,不要一本正经的。“宝贝啊,”你父亲对我说──他总喜欢用美国式的亲热称呼叫我,“宝贝啊,笑一笑,但不要看镜头。”所以你瞧,这张照片很自然。
  这里又有一张我和淡若的合影,还有一张,还有一张。看看有多少?瞧他看上去多高兴啊?他的脸有些模糊,因为你父亲按快门的时候,他动了一下。你无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保持安静,他手里拿一块石头正想往池塘里扔呢。
  这张照片我们是在一个庙里面的花园中拍的。这一张我们是在一个放满了卡通人物那样的小动物的公园里拍的。这一张我们是靠在湖边的一棵树上拍的,你看不见湖,但我记得湖就在那儿。
  我还记得我们拍完这些照片后,就把淡若送到北方──哈尔滨去了,让他和家国、胡兰和杜阿姨待一起。这是因为房东太太告诉我们,有两个男人来过,找我和淡若。我想和他一起走,吉米随后也去。
  但我决定再待几个星期,因为我又找了个律师,他收了我最后一根金条。他说我的离婚快要办成了,但办离婚手续时我得待在上海。于是我就待着。我告诉淡若我马上就来。当然,他相信我。我也相信这件事我做对了,我救了他。
  那天半夜里,趁淡若睡着,我们和房东太太把他抱到火车站。她答应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