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31
  我们走到卖鱼的摊位前,胡兰告诉我,她刚收到家国的一封信。
  她抽出信,给我看信封。
  尽管家国一直在教她读书写字,她学得不用功。所以结婚四年后,上了四年认字课,她只认得市场上的标价,和所有代表她喜欢的食物的字,像“鱼”、“排骨”、“面条”等等。
  当然,在家国面前她小心掩饰这一点。她假装什么都看得懂!如果我看了市场上贴着的通告什么的,她就要问我上面说些啥。当天晚上,我就会听见她对家国说,“嗨,我今天在市场上看到有关铁路的通告,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家国肯定以为自己是个好教师,胡兰是个好学生,才给他太太写了一封长信,肯定以为她自己能看懂。
  但她当然看不懂。她把信递给我,借口说今天她的眼镜不够好,看不清信上那么小的字。完全是胡说。家国一笔一划写得很仔细,像学校里教学生写的那样,像他教胡兰写的那样。
  “‘亲爱的太太,’”我大声读了出来,“‘我老早想给你写信了,但一直拖到今天才动笔。今天我回想起我们在绿湖边的谈话,我们在离别前说的话多痛苦呀!’”
  “哇!”胡兰连忙把信从我手中抽走,“他没说这话!”她笑着,好像这封信是在开玩笑。她瞧着信,想看看凭自己的眼镜是否能看出意思来。
  “你到底还要不要我读了?”我问。
  她慢慢把信递还给我。
  我很快扫了一眼,然后又读了下去。这次读得慢一点:“‘我希望你眼泪不要哭干了。我的心肝都为痛苦而燃烧,虽然我知道,作为你的没用的丈夫,我给你带来的痛苦更大。’”
  “不要念下去了,不要了!”胡兰喊道,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就来抢信。我慢慢把信还给她,她转过身去,很快把信塞进钱包里。然后转过身来,神色很紧张。
  我们静默了几分钟,我觉得没话好讲。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在还信以前,我已经很快地把后面几句扫过了。我知道了秘密:家国很后悔他没对妻子尽到丈夫的责任。现在他发誓,只要他还活着,就要做个真正的丈夫。他希望到明年,她就能做他孩子的母亲。
  当然,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的婚姻竟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俩婚后一直像兄妹那样生活,一个做和尚,一个做尼姑?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吗?为什么胡兰没有孩子?难道家国对她没有欲望?难道他一直忠于她的死去的姐姐?要不,他就像文福,看上了别的女人?
  一下子我更加了解她了。每当我抱怨文福对性的要求大强,她就责备我;每当我把淡着抱在膝头,她就妒忌地看着我。我马上原谅了她,后悔自己总把她往坏的方面想。
  可我还是妒忌她。她的婚姻没有性,我的婚姻没有爱,她还是比我强。我弄不懂她──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谜,那么多事情她都隐瞒着。
  “你千万不要以为家国做了什么错事。”胡兰严肃地对我说,“只不过稍为争了几句,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都忘了是什么了。”
  “我当然不会那样想,”我说,“我一直觉得家国很通情达理,待人很和气──”
  就在这时候,警报响起来了。
  胡兰皱起眉头说,“怎么可能呢?”
  “天不早了,已经快到傍晚了。”说着她就往回家方向走了。
  我叫她回来,“别傻了!别人不会在家的。他们已经跑出家门,正朝城门跑呢。”
  我决定我们该怎么着。胡兰走北门,我走东门。然后我们就往回走,一路上互相找对方。我的想法比较实际,我说,如果天不晚,我们就回到市场去买鱼,还赶得上做晚饭。我们笑着分手了。
  我一路匆忙走着,一路还作着各种各样的决定。我拐进一条小巷子,因为那样就可以抄点近路。我一路上不断张望着,心想万一能碰到杜阿姨和淡若呢。然后我又盘算着,回市场时该买点什么呢,当然,买点豆腐皮,回家炒青菜。
  我正在盘算晚饭的时候,飞机声响起来了,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有点纳闷,它们干吗不掉头飞到市区的另一头去。飞机声越来越响,我脑子更乱了。不知不觉走到大街中间,我简直疯了,飞机就在我脑袋上呢。我正想,它们真傻呀,肯定是迷路了。
  突然,机关枪射出的子弹打在我的面前一幢白色的建筑物上──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排弹孔,就像一下子拉掉线头露出针脚一样。针脚下的墙壁碎片飞溅,接着上半堵墙壁也倒了,就像一大堆面粉从口袋里倒出来一样。一刹那,──就那么快──我脑袋里的聪明念头一下子全冒出来了。我尖叫起来,灰尘马上呛了喉咙,刺痛了眼睛。
  我感到一阵窒息,不断地咳嗽。我揉揉眼睛,想再看看。警报还在响。飞机在头顶盘旋,到处是机枪声、炸弹爆炸声。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把破管帚,眼睛像鸡蛋那样睁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天空。然后她的嘴巴耷拉下来了,越来越大,样子很可怕,好像她喘不过气来了,就想把嘴巴拉开来。
  于是我也抬起头来看天,两个样子像鱼的影子落下来了,摇摇摆摆的,越来越大。我还没来得及对自己说“炸弹”,就趴倒了。大地抖动起来,耳中一片轰鸣,四面八方都有玻璃打碎的声音。
  我神志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脸朝地面趴着。我不知道是自己趴下的,还是被气浪推倒的,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整天。我抬起头来,世界变了,天上落下沙子来,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人们走路都很慢,好像还在梦中一样。或许我们已经死了,正等着发配到阴间去。但这时我咳嗽起来,喉咙里呛得好痛。
  警报停了,我站起来,开始往回走。在我的左面,我看到屋顶后面在冒烟,也许是远处的大街上着火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抛到了屋顶和大路上,什么毯子、凳子、自行车轮、煤炉和茶壶,还有衣服碎片──不光是衣服,还有一只带胳膊的袖子,带一只脚的鞋子,真是惨不忍睹啊!
  我慢慢地经过这些东西。我看到那个拿扫帚的女人还在,炸弹还没落她就发出了叫声。她坐在地上,胳膊举起又放下,向天哀求着,“你在哪里啊?我叫你不要出门。现在你还听不听你妈的话?”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淡若──他在哪儿?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一路上见到在爬的人,在哭的孩子,有个男人耳朵里流出血来,可他还在傻笑呢。离家越来越近,我看到街上挤满了通常那些幸运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聊天,跟平时警报解除后一样。
  我进屋的时候,胡兰已经在喝茶了,她把眼镜慢慢架上鼻梁,打量一条浸在大碗里的干鱼,“啊哟!回来不到一个钟头,瞧,现在至少有十个虫子在我们的晚饭里游动了。”
  “他们在哪儿?”我问。
  “在这碗里,和鱼在一起。”
  “哎!我说的是淡若和杜阿姨──他们在哪儿?”
  “啊!啊!啊!”她笑了笑,“还没回来呢。或许马上就回来了。”
  门开了,我马上迎上前去──但是厨师和佣人,这两人也在笑。
  我冲出门去,朝路上张望。
  “别担心,”胡兰叫我,“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先喝点茶吧。你担心也没用,他们不会跑得快一点。”
  “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冲她喊道,“我眼睁睁看到炸弹落下来,差一点就落在我头上。我看到很多人死了、伤了,场面好惨哪,没有脚的鞋子,没有腿的脚──”
  “你在说什么呀!”胡兰打断了我,“你看见了?在哪儿?”
  于是我们俩就马上冲到路上。半路上,开始打雷了。我们刚跑到炸弹落下的地方,雨就落下来了。胡兰只好不断擦她的眼镜。
  街上一片忙乱,警察、部队和美国服务人员全在那儿。五辆卡车和一辆救护车把路给堵塞了。我们爬上了一个小山坡,上面站满了人,他们的背全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雨水、泥水还是血水。
  “怎么回事?”胡兰说着,用手指头擦擦眼镜,“你看到什么了?”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我看到很多人跪在一座小山顶上,那儿本来一定是什么建筑物。他们全都在用铲子、锅铲和破木板拼命地挖着。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在大街上尖叫的、拿扫帚的女人。她也转过脸来看到了我,一脸惊讶。一刹那,就像在镜子里那样,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恐怖的神情。
  她转身走开了。“不要这样!你们干得太蛮了!”她对另外人吼道。但没人理睬她。
  “轻一点,轻一点。”她哀求道,“要这样。”我见她跪在地上,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头刨出一块砖头、一块木板、一块石头。这些危险的东西拿掉后,她就把脸俯到地上去,轻轻地找她要找的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女人在满是砖头瓦片和碎骨头的山上扒。我不知她失踪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当他们找出她的孩子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她一个劲地哭着,骂着自己,“都是我不好呀!是我不好呀!”我不想再看那个粉身碎骨的孩子,因为这当儿我们还在找淡若。
  但我们没在这人堆里找到淡若或杜阿姨。大街上倒塌的房子里也没他们的踪影。我和胡兰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几个钟头,听着其他的母亲们哭着自己失踪的孩子,眼看着希望一次次落空,喊叫声,哭泣声,不相信亲人已死的呜咽渐渐变成后悔的低语。
  每次希望破灭,救出来的是别人的孩子,我都许一个愿。我许了一个又一个愿。我大声地说出来,我向每一位男神女神发誓,保佑保佑我的儿子淡若吧,我一定当好贤妻良母,真诚地待我的朋友胡兰,对她忠心耿耿,原谅我的丈夫文福,并好好服侍他,尊敬我的长辈杜阿姨,听她的话。我无怨无悔地认命了。
  我许完最后一个愿,忽然看到我的佣人跑过来了,一面哭着,喊着,“总算把你找到了。”好像我们失踪了似的。啊,当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哭得多伤心啊!我憋在心里的念头,──我以为我真的失去他了──全都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了。佣人告诉我,杜阿姨和淡若就在家里,我们出门不到两分钟,他们就回来了。大家想到这一点都很伤心,他们没失踪,我们找他们肯定找得担心死了。
  所以,淡若一点没事。现在我知道我不得不信守诺言。我许的愿胡兰全听到了,尤其是我说要做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那段话。当然我一点没想到要收回诺言。要是我许愿许得少,说不定淡若已经死了。
  说不定他人虽活着,却少了一只眼睛,或一条腿。谁说得准?谁知道希望是怎么实现的?
  当然,后来,我记起来了,我很幸运,就在我许愿的时候,他们已经到家了。
  第十八章  美国式舞会
  我没有违背我的诺言。我只收回了一个,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这和违背诺言不一样。就好比在曼斯百货公司买了一样东西,然后又退货把钱还回来了。上星期,我给宝宝买了双鞋子作结婚礼物。两天后,我看到同样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钱要回来,然后又买了那双鞋子,这一次买得更便宜。
  我把那双鞋子退了,没对别人造成损害。我买回来的还是同一双鞋子。瞧,鞋子就在盒子里。式样跟我在战争期间穿过的那双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过跟没那么高,颜色更像红棕色,足趾部位也是楼空的,不过做得不是那么精致。
  我穿了那双鞋,第一次参加了一个美国人办的舞会。我穿了那双鞋跳舞,第一次产生了爱情。
  这都是在飞虎队到昆明的时候发生的。当然,那时还不叫飞虎队,大家管他们叫“爱维吉”,就是美国志愿部队AVG的简称,也有人管他们叫飞鲨,因为他们在飞机头上画上了鲨鱼牙齿,样子非常可怕。后来有人误把鲨鱼牙齿当作老虎牙齿,于是飞虎队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这是一种误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邀参加了一个庆祝美国胜利的舞会。就在要去的那天,胡兰告诉我,有个中国女教师发了疯,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想跟美国空军睡觉,不管谁都行,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一个中国女人公开说这话!”胡兰说,“这是真的。大家都说,美国人打了一次胜仗后她就得了这病,然后在大庭广众面前指责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病──谁知道啊?但她现在对性特别来劲,老是不停地谈这个问题。她年纪不轻了,大概已经有三十了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