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
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03
高也带去。
我把手上的活计带到外面,以为我能坐在屋子门口一条安静的长凳上,梦想我的秘密的愿望了。但是管家老顾已经站在草地上,正在指点几个雇来的临时工看哪些地方需要修补。他指指把我们的屋子围得像个大蒸笼一样的黑柳条编的篱笆,有个临时工摇摇头,把手伸进两星期前小功学骑他的新自行车时撞开的大窟窿。
然后,老顾又指指屋子的各个地方,说,“老东屋,要这么修。
新西屋,要那么修。”他说的是这屋子两头不同的建筑样式。
老东屋是大家饮食起居的地方,孩子在这儿出生,老人在这儿死去。它是一幢中式大平房,中间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四周是回廊和过道。所有的门窗都是朝里开的。最重要的房间都是朝东的:厨房在一头,叔叔的房间和客厅在另一头。
新西屋是后来建的,说不定是五十年前盖的,那时我们家赚了不少外国人的钱,刚刚富起来,靠卖丝换来天鹅绒、窗帘、毯子。新西屋名副其实,是一幢朝西的二层楼房,屋顶上有三支烟囱。老阿婶有次说过,它是仿照一座豪华的英国庄园盖的。但是多年来,大家都在这屋子前面乱搭乱造,把这屋子所有漂亮的部分都遮住了,所以现在看起来,它跟一个老式农舍的后院别无二致了。
我就到了这儿,踏上新西屋的木头台阶,进了门廊,想在这里做我的针线活。大约在十年前叔叔又盖了这个门廊。那年夏天,老阿婶用纱窗把它从头到底都围了起来,以防蚊蝇飞入。但结果总有几个还是飞进来了,老阿婶就不时用她的拖鞋底追打,所以到处可见蚊蝇的残骸留在纱窗上,它们的翅膀就像碎玻璃纸一样在风中抖动。一切东西都是锈迹斑斑的,门廊上的门在风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蟋蟀笼子里一样,这可不是我梦想我的前途的好地方。
于是我离开了门廊,最后来到了暖房,那是我小时候藏身的秘密地方。我朝里面瞧瞧,想知道是不是空的。我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下玻璃窗,好像它是一个醒来的孩子似的。那么多年来,这地方一直是空着的。
叔叔刚上这个岛,就在新西屋南面向阳的地方造了这个暖房。暖房看上去就像一只拉开后忘了关k的大抽屉。他吹牛说这就是英国绅士的“癖好”──种种玫瑰啦、兰花啦、华而不实的名贵花木啦。他老喜欢说“癖好”这个词,说只有英语中有这个词,中文里没有一个形容光费钱费时的事情的词。我不明白他干吗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要学外国人的样,好像外国的一切都好,中国的一切都糟。叔叔每年总要找一种新的“癖好”,而老阿婶则总要冲着他大吼,把他的新“癖好”称之为“屁好”。
后来叔叔对暖房厌倦了,又把兴趣转移到养英国赛狗上来,为了使他这些宠物跑得更快些,他经常让它们饿着。当他养的狗都死光后,他又买来猎枪,打鸽子,是真的鸽子,因为泥做的鸽子很贵。此后,他又染上了后来使他生病的烟斗。然后又是买来一大堆用牛皮做封面的英文书,但他从来没有读过。然后是坐在门廊里做昆虫标本。
但是,暖房是第一个“癖好”。在他放弃它以后,暖房就成了一个堆放古怪杂物的地方。比方说,有一天新阿婶坐坏了一把椅子,这把椅子就进了暖房。老阿婶抱怨叔叔收藏了那么多不认识的祖先的画像,那么多纪念性的卷轴,这些东西也进了暖房。每当有人觉得什么东西没地方好放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被送进了暖房。我小时候老是坐在一大堆破椅子上,我还可以碰碰猎枪,想象它们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我还假装与我不认识的先辈们一起喝过茶。每年都有一些没人要的东西扔到这儿来,现在全在我眼前。
有一天,那还是我九岁或十岁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画,画上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一身淡蓝色衣服,头发往后梳,目光正视前方,表情严肃得我不敢认她。“妈妈?”我叫了一声,因为我觉得她在望着我。我想象她从画中爬出来,像画上那样直看着我,问我,“雯雯宝贝,这是什么地方呀,有那么多小窗户?”于是我明白了,只有在这种别人扔东西的地方我们母女才能在一起。即使在我长大后,我仍然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我就在这儿坐下来做我的新年的针线活。
我补的是我堂兄弟的衣服──这些愣小子经常有意跌倒,膝盖上和手肘处全是大窟窿!还有那么多污迹。我觉得这些衣服大多数地方已经破得没法补了,兴许,还是把它们送给佣人,让他们的孩子去穿得了。要是以后老阿婶骂我,我就告诉她,我是为我的堂兄弟们着想,要是让他们穿得像要饭的那样,命中就注定了他们要穿着破衣烂衫在街上流浪。接着我又暗自发笑,想起我故意在老阿婶的一件外衣口袋里留了个小窟窿,兴许她的一部分权力会从这儿溜出去呢。
你干吗要笑?你以为你母亲一向是规规矩矩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偷偷摸摸干一些淘气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淘气的事?那次,你不是把那本下流书《飞车追妞》藏起来了吗?我早就料到你没在读《圣经》。
我在你那个年纪,也于过这种事,把一本书藏在针线活里。这是一本讲风流韵事的小说《金瓶梅》,一本禁书。我们寄宿学校的嬷嬷多次跟我们讲过,不能读这本书。我从一个名叫小于的调皮学生那儿借来看过。她老爱干不让她干的事。她说,这本书是讲性的:丈夫喜欢什么,太太喜欢什么,丈夫比太太更喜欢什么,丈夫隔多久履行一下自己的义务,太太又要隔多久。她还告诉我许多黑话──“玉亭”
“品箫”“云雨”──但她没把意思讲给我听。她说,你自己看吧。
所以那天早上,我就自己读了起来,想弄清那些黑话的意思。可读了十页,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不过是些要你守规矩的老生常谈──怎么按照人的地位来送礼啦,怎么让你的亲戚朋友开心啦,人生短促、不能光为自己着想啦等等。于是我就想,说不定这本书是个谜,我头脑太简单了,看不透它的意思。也许这里写的美丽的松树实际上就是一种秘密的黑话,含有另外一种知识。这个男人干吗从别人的太太那儿接受两块茶点?这肯定有点不对头。干吗是两块茶点,而不是一块?假如她给他两个橘子那又怎么样?
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花生正用埋怨的口气喊我的名字:“雯雯!你在哪儿,傻丫头?”我本来不想理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可后来,当然,我想起我们说好要去逛市场的,于是就把书藏在两个茶盘后面,然后带上我的针线篮子匆匆走了。
我们来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出发,花生嘴里念叨着我们该先去哪个摊头,该买些什么样的东西。也许得给她的弟弟们买些纸做的玩偶或动物形的灯笼,给大人买些好茶叶。另外买几个小钱包给我们的另外几个堂姐妹,老阿婶的女儿过年肯定要带全家来做客的。然后我俩一致同意给我们自己买几个花形的发夹什么的。当然,还要叫算命先生算个命,看看来年有些什么好事落在头上。
“我们不该再去找那个长着一口龅牙的女人,”花生说,“去年她给我算了一个很不好的命,说我流年不利,要我当心。”
于是我想起了去年那个算命的女人跟她讲的话,说她属羊,总是要把自己躲在厚厚的皮毛下面。这个算命的女人对花生说,如果她在鼠年不当心的话,有人会咬破她的皮毛,把她的缺点全抖搂出来。花生气疯了,要问她还钱。这女人不肯,于是花生就大喊大叫起来,让大家都围拢来听:“这女人骗我,给我出馊主意。这里是找不到好运的,还是到别处去吧!”我当时很不好意思,但心里也在嘀咕,这算命的对我的堂妹咋就知道得那么多?
“今年,”花生说,“我只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和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然后花生就考虑她该怎样打扮才好去逛市场。她把头发卷到一边让它垂下来,解释说,“我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过这种式样。”我撇撇嘴,让她知道她这样打扮不好看,但她总是不听我的劝告。然后为了穿什么衣服,披什么大衣,她又颇费了一番心思。
她是家中的宠儿,有许多好衣服,多半是从上海的精品商店里买来的法国货或英国货。有一件黑色卷羊羔皮大衣,硬翻领,还有织锦缎的衬里,要是把扣子全部扣紧,大衣就会逐渐收紧,一直到她的脚踝,连走路都成问题,除非你步子迈得很小。真可笑!花生竟然决定就穿这一件,再配一双新的高跟鞋。在当地乡下人的眼光里,这副打扮是够气派的了──这些人只要有块布料做一条新裤子就觉得很福气了!但这是新年呀,是一个露富的好机会。
我们是本村最富的家庭,当然,只是在岛上的这一小块地方的范围内算是最富的。这个村子名叫河口,不算那条从渡口来的路和散落在路两边的小铺子,方圆只有一里长,半里宽。这么小的一个村子,只有一幢高楼,几个中产阶级,除此之外,住在这儿的几乎全是穷人。
我并不是说,一家富、百家穷是公正的,当时大家就都这么活着,没人会对这种现象提出疑问,好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时的中国就是这样。
那些穷人中有好多是为我们家的丝织厂干活的,所以他们没有挨饿。他们住在我们家出租的小土屋里。他们没有土地,只有堆在地上的垃圾。但是他们可以盼望着一年一度到河口我们江家的屋子里来欢度新年,至少在新年后第三天办的酒席上,可以大吃大喝一通。
当然,我在准备去逛市场的当口可没想这些事。像花生一样,我也正把漂亮衣服往身上穿。一条配有鲜红的飘带的过节穿的长裙,上身罩上我最好的有衬里的外套,头发盘在后脑勺,打个大人一样的发誓。这时,我看到花生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过道上,在听院子里的动静。她母亲的大嗓门穿过走道,还在那儿大声训人哩。她回来拉开抽屉,然后抽出一个用很薄的白纸包着,用红缎带扎起来的包裹。
开包裹,从中抽出三只圆圆的不同大小的盒子,然后坐在镜子跟前。原来是面霜!过了一会儿,她就在自己胖乎乎的脸上和小鼻子上扑满了这种面粉般白的玩艺儿。
“你看上去像个洋鬼子。”我不动声色地说,然后撤了一下嘴唇。我有点为她害怕,也为自己害怕。我比花生大一岁,老阿婶会责备我没管好花生。可要是我责备花生,老阿婶又会说,“你算老几,评头论足的?先管管你自己吧。”
所以我一声不吭。眼看着花生又拿出另一个盒子,这个要小一点,盖子是珍珠色的,她往自己的嘴唇上涂口红。
“哇,你把嘴涂得像个猴子屁股了。”我取笑她,想给她泼点冷水。
她拧开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盒子,然后打开她的那本外国杂志,按照封面上那个微笑的电影明星的模样,很快在眼睛四周描上一圈黑黑的眼影线。然后又在眉毛上画了很浓的线条,看上去就像两条黑色的蚱蜢腿,正跃跃欲跳。她看上去真是很吓人,一点都不漂亮。她朝下看的时候,那双描过的眼圈就像魔鬼一般死死地盯住我。
幸亏花生的大衣上有竖起来的硬领,她可以躲在它的后面,穿过黑洞洞的走道,溜出后门,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新面孔。我拉着小功和小高上了路。他们一见他们的姐姐的模样时,不禁交头接耳,哧哧暗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花生回过头来,给两人头上各敲了一记。他们尖声怪叫着跑开了,一路上还是又笑又闹,不时回过头来手舞足蹈,指指点点的。
到市场通常要花十来分钟,但那天差不多花了四十分钟。我走一步,花生的高跟鞋要迈三步。一路上村子里的人都赶到她前面去了,他们停下来瞧一瞧,鞠个躬,然后笑着继续赶他们的路。喔哟,你要是看见花生就好了!她就这样哼哼鼻子──哼!哼!哼!──活像一个王后眼看她的轿夫弃轿而跑,生气得不得了。她涂满白粉的脸上有没有起红晕,我也看不出来。
瞧瞧我的皮肤,直到现在还是那么光洁。我年轻时从不涂脂抹粉,我不需要──没有黑斑,没有小痣,没有瘢痕,没有胎记。许多人告诉我,我的脸蛋天生很有福气,所以我干吗把它这起来?
现在我们进厨房去弄点茶喝喝吧。然后我再告诉你花生是怎么在新年里改变了我的命运的。
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市场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的生意都不错。
眼前这派忙碌的景象不禁使我更加兴奋起来了。那天,那个在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