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60
  杜姨婆的葬礼终于结束了。我们全都站在外面,海湾开始起风了,风钻进我们薄薄的外套,裙子也被吹得旋转起来。我的眼睛刺痛了,我感到浑身无力。
  我母亲静静地站在我身旁,时不时地瞧我一眼。我明白她想和我谈谈刚才发生的事,不是为葬礼上的倒霉事,而是为我哭的问题。
  “还好吧?”我母亲轻轻地问道。
  “没事,”我回答道,竭力显出正常的样子,“菲力和孩子们该到了。”我母亲从毛线衣袖子中抽出一条手巾,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指指她自己的眼睛,提醒我睫毛油化开来了。
  就在这时,宝宝过来了。“好家伙,这事真有点怪,”他说道,“可我想,老太太要的就是这种葬礼,她总是有点那个。”说着,他用手指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我母亲皱了皱眉头,“什么那个?”
  宝宝嬉皮笑脸地说,“你明白,嗯,与众不同的,非同寻常的──一个好老太太!”他瞧瞧我,耸耸肩。然后,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态,“哇!咪咪已经在车上了,快开了,你们家去公墓吗?”
  我摇摇头。我母亲吃惊地朝我看看。
  宝宝走到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卡玛龙车边,咪咪溜了进去,以便他开车。“我别无选择。妈要我去当执绋人。”他伸伸手臂。“我的拿手好戏是吹号。”他拧开车上的收音机,随着音乐节拍手舞足蹈起来。“好了,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珍珠。回头见,姨妈。”说着,小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海伦舅妈的声音。“珍珠!珍珠!”她摇摇摆摆地走着,一面用手巾擦着眼睛。“你们去公墓吗?过后去我家,很棒的厨房,许多好吃的东西,你妈做的年糕,我做的鸡块。玛丽和杜也在那儿。你来吧。”
  “我们去不了啦。明天要上班,得开很远路的车。”
  “啊,你们这些孩子呀,”她说着,双手一摊,做了个好事落空的手势,“总是那么忙!好吧,有空马上去看我,不要等我邀请。你来,我们可以聊聊。”
  “行啊。”我扯了个谎。
  “雯妮啊!”海伦舅妈现在大声地喊起我母亲来,尽管她们相隔只有五尺远。“你跟我们一起去公墓吧,亨利正在倒车呢。”
  “珍珠要送我回家。”我母亲答道。我站在那儿,竭力想弄清楚,她干吗每次都护着我。
  海伦舅妈走到我母亲身边,一脸担心的样子。她用中文很快地问道:“不去了?是不是病了?”
  我不能完全听懂中文,只能听个大意。好像我母亲在说,她不想别人为她操心,没什么事,只是这儿有些不舒服──她指指胸口──因为有些什么什么事一直让她心烦。她说的什么事好像就是横幅掉下来的事,打那事发生后,她的全身就一直痛。
  海伦舅妈抚抚我母亲的背。她告诉我母亲说,等什么什么东西安静下来,不再在那个地方打转的时候,她会去看杜姨婆的。然后海伦舅妈笑着跟我母亲说,杜姨婆会等她,当然会等她去看她,她别无选择。我母亲开玩笑地回了一句,说不定杜姨婆对今天发生的事已经气得要命,早已飞到什么什么地方,不想再和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家庭来往了。
  她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也迸出来,气也喘不过来。
  我母亲用手掩住嘴,像女学生一样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亨利舅舅把车开过来了,海伦舅妈爬进车子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提醒我母亲要多喝热茶。喇叭响了两声,车开走了。
  “你不舒服吗?”我问我母亲。
  “啊?”
  “你跟海伦舅妈说你不能去公墓,因为你病了。”
  “我没说病了。我只是说不想去。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把杜姨婆送上了天堂。现在该轮到你海伦舅妈来尽责,送她入土了。”
  这不是她们说的话,尽管我不能肯定我听懂了她们谈话的大部分内容,但显然还有很多有关我母亲和海伦舅妈的情况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们穿过整个城市到我母亲住的地方去。菲力说:“我希望能在周末车流高峰到来之前转上快车道回家。”
  我母亲正说个不停,她告诉我宝宝快要丢掉他的那份工作了。这个消息她是在饭桌上从路易舅舅那儿听来的,而他也是从他儿子那儿听来的。她还告诉我弗兰克现在正在做保安,上的是日班,可他伤透了海伦舅妈的心,因为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和钱财都抛在格力大街的舞厅里了。
  走近她屋子的时候,我母亲指指克莱门大街上的幸运超级市场,这是她经常去买杂物的地方。这是一个典型的亚洲市场,人们全都站在外面讨价还价,水果和蔬菜堆积如山,一包包上百斤重的大米垒在窗户边,就像巨石一样。
  “豆腐,你那儿怎么卖?”我母亲问道。看得出来,她很想用这儿的好价格来压倒我,告诉我在她这儿买东西可以省下两三角钱。
  可我不能用猜想来满足她。“我不知道。我从来不买豆腐。”
  “噢。”她好像很失望。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四筒卫生纸,多少钱?”
  “一元六角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瞧瞧!”她说,“我这儿只要九角九分,而且是名牌。下次我给你带点来,回头你再算钱给我好了。”
  我们向左转入第八大街,直奔安扎。海伦舅妈和亨利舅舅就住在下一街区,第九大街。这一带的房子看上去全一个模样,都是二十年代建造的两层楼房,区别只在于油漆的颜色,以及有没有用拉毛水泥、石棉瓦屋顶或人造花岗岩石。菲力一直把车开进我母亲的车道。她的屋子前面漆的是粉红色,这是她与一个老客户,一个油漆承包商达成特殊交易后的不幸结果。由于外墙用了凹凸不平的拉毛水泥,整个效果看上去就像粉红色的大肠倒在酸奶酪上。更妙的是,我母亲对装修的一切都不满意,唯独没提起过房子的颜色。她确实认为这颜色蛮漂亮的。
  “我什么时候再能看到你?”她爬出车子的时候问道。
  “噢,很快。”我说。
  “像你对海伦舅妈说的那么快?”她说。
  “是的,很快,真的。”
  她停了一下,好像不相信我的话,“啊,不管怎样,下个月我就会在宝宝的婚礼上见到你了。”
  “什么?下个月就举行婚礼?我怎么没听说。”
  “很快啦。”我母亲说着,点点头,“我们教堂来的冯艾娜说她是从她女儿那儿听来的。咪咪在那家美容店里做头发,咪咪告诉冯艾娜的女儿,他们要赶紧结婚。冯艾娜还跟我说,兴许因为还有另外的事要办。你海伦舅妈还蒙在鼓里呢,别告诉她。”
  怪不得海伦舅妈说,因为她快要死了,宝宝才赶紧要结婚。事情的发展是顺理成章的,不是海伦舅妈脑子里的瘤在作怪。
  我母亲钻出车子,回过头来让苔莎亲她的脸,然后让克利奥亲。
  我母亲并不喜欢让人亲她的脸,但她知道我们教过孩子,见菲力父母亲的时候要这么做。
  “再见,外婆!”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爱你。”
  “下一次你们来,”我母亲对孩子说,“我做糯米年糕给你们吃。你们还能吃到中国新年的月饼。”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擦克利奥的鼻子,又拍拍苔莎的膝盖,“好吗?”
  “好的!”她们齐声喊道。
  我们望着母亲踏上台阶,走到前门。大家向她挥手致意。她平安地走进里面,从窗户里望着我们,我们又向她挥挥手。然后我们离开了。
  “哇!”菲力叹了口气。“回家啰。”我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周末实在过得太难了,但我们还是挺过来了。
  “妈咪。”刚过第一个站牌,苔莎就叫道。
  “怎么了,宝贝?”
  “妈咪,”她悄悄说,“我想上洗手间。”
  “我也要,”克利奥说,“我想尿尿,真糟糕。”
  我们转回去时,我母亲已经站在外面了。
  “我想追你们,可你们跑得太快了。”我刚钻出小车她就说,“我料到你一想起来就会回过来的。”苔莎和克利奥已经冲上台阶了。
  “想起什么?”
  “杜姨婆给你的遗物呀,还记得吗?两三天前我还提醒过你不要忘了,昨天我又说过,别忘了。忘了吧?”
  “没,没。”我说,“东西在哪儿?”
  “在后面,洗衣房里,”她说,“重得很哪,最好叫你丈夫来搬。”我想象得出,准是那些个东西:要么是杜姨婆用来搁脚的旧躺椅,要么是一套打不碎的餐具。我们等菲力带孩子们过来,母亲递给我一杯茶,我说不要,她摆摆手说,“已经泡了,你要是不喝,只得倒掉了。”
  我啜了几小口。“真不错。”我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茶,这茶又嫩,又香,一下子就能喝上瘾。
  “这茶是杜姨婆的。”我母亲解释道,“她几年前为自己买的,要一百美元一磅呢。”
  “你开玩笑吧。”我又啜了一口,这茶味道更好了。
  “她跟我说过,‘我要是给自己买便宜茶叶喝,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提了。’所以她决定给自己买最好的茶叶,这样她坐在家里喝,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富婆。”
  我不禁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使母亲更来劲了。“可她转念又想,要是我只买一点点,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快到头了。所以她就买了足够她下一辈子喝的茶叶,三磅!你能想得到吗?”
  “那可就要三百元钱!”我叫起来了。杜姨婆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会过日子的,“还记得吗,她老是把我们送她的圣诞节礼盒一个个地攒起来,嘴上说这些糖果太好了,舍不得吃掉。可一年后,她又作为感恩节礼物什么的回送给我们,只不过日子太久了──”
  我母亲点点头,已经笑了出来。
  ──全长了白毛!”
  “还有虫子!”我母亲加了一句。
  “所以她才在遗嘱中把茶叶留给你了?”
  “几个月前就给我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没说,可她开始分东西,好东西哪,不全是废品。有一次我们去看她,喝茶的时候我说了句,“啊,好茶!”就跟平时一样。可这次,杜姨婆进了厨房,带着茶叶出来了。她跟我说,‘syau ning,这茶你拿去。’打我们认识那天起,她就一直这样叫我,‘syau ning’,就是小人的意思。”
  “我说,‘不,不!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小人,你现在就拿去,趁我还活着,能看你高高兴兴接受的样子。’我怎么能拒绝?当然,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把她的茶叶带回去。”
  菲力和克利奥回来了,苔莎紧跟在后面,此刻我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菲力说,我放下茶杯。
  “别忘了,”我母亲对菲力说,“还有杜姨婆给的礼物在洗衣房里呢。”
  “礼物?”克利奥说,“也有我的一份吗?”
  菲力惊讶地瞧瞧我。
  “不记得了?”我撒了个谎,“我不是告诉过你──杜姨婆遗嘱里给我们留了东西。”
  他耸耸肩,大家跟着我母亲往后面走。
  “当然,只不过是旧东西。”我母亲说,她开了灯,于是我看到了这东西,摆在烘干机上,是杜姨婆供奉福神的祭坛,是中国式的基督诞生像。
  “哇!”苔莎喊道,“一个中国的玩具屋。”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克利奥嚷道。菲力把祭坛从烘干机上搬下来,拿到厨房里。祭坛的尺寸和一只竖起来的小抽屉差不多,涂着大红的真漆,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微型的中国旧戏台。前面有两根装饰性的立柱,还有两根用金红两色塑料做成的电蜡烛,顶上各有一只圣诞树上的红灯泡作烛光,戏台两边的木板上有镀金的中国字。
  “上面都说些什么呀?”
  她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过去。“吉祥如意。第一个字的意思是‘幸运’,第二个字是幸运的另一种说法,后面两个字的意思是‘一切如你的意愿’。各种各样的幸运,一切都如你的意愿。”
  “那么谁在里面,画上的这个男人是谁?”这画就像卡通片一样,画上的男人很高大,雍容华贵地端坐在里面,一只手拿着一枝鹅毛笔,一只手拿着一块写字板,他两颊拖着两条长长的胡须,梳得像柔软的黑马鞭。
  “噢,我们管他叫灶王爷。在我眼里,他不是什么大神仙,不像佛陀,也不像观音娘娘,慈悲的女神──没有那么高的地位,连财神爷也不如,兴许他就像一个店里的经理,虽然重要,但他上头还有许多老板呢。”
  菲力听了我母亲用美国方式对中国神仙等级作的解释,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