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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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07-08 12:31 字数: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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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笑道:“你们娘俩来了。方才史家送这俩孩子回来,捎带了你舅姥娘的话,说是接了东平郡王妃的帖子,明日去郡王府赴宴赏花的。请你舅姥娘带上你一同去,你可愿意啊?”
这说法来得奇。
上一世,元春被选为女史回府整装那几日,也不时有各公侯府上小姐的帖子来请,有素日交好的,也有同选为女史的,更有那一等有事相求的。只是像这样,以郡王妃之尊,下帖子给侯夫人,请之带外甥孙女一同赴宴的还真是独此一桩。那时因为要去宁国府拜会亲长,更有入宫诸多事务要打点,且不忍离家又有宝玉厮磨不放,再者这邀约又非推拒不得的那一等,贾元春最终没有赴宴。
“东平郡王妃与你舅姥娘是手帕交,与你祖母我倒没什么交情,想来不好乍然开口邀约,故请你舅姥娘带你同去……”贾母笑着解释,看着奶娘将两个小孙女带下去。
贾元春眨眨眼睛,去是要去的,在接下来的两次帝位更迭中,这个东平郡王府可是四郡王中唯一屹立不倒的一处。在与皇帝关系亲疏的把持上,没有人比东平郡王更敏锐精准;在对时局的洞察能力上,也没有人比东平郡王更见微知著。与东平郡王府交好,对贾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东平郡王妃亲自开口,孙女儿岂能回绝,自然是要去的。”贾元春笑着回了一句,不欲此刻当着众丫头多谈此事,转而问道:“宝玉呢?”
贾母听她应承了去,笑着点头,说及宝玉更是满面慈祥,“可是巧了,你们方才前脚出门宝玉就醒了,丫头们哄着在炕上玩了半会子蹴鞠,出了身汗让奶娘带下去洗漱换衣了。”
于是贾母命王夫人坐了,元春陪着一同用了晚膳。贾母又特意嘱咐将那枣泥馅的山药糕给大夫人送去,说是她素来身子弱,又是病中,吃这个倒还克化得动。一时饭毕,又有丫头来传话,“二老爷让大姑娘去荣禧堂说话,说是后面连日朝中事繁,大姑娘入宫前都不得空了。”
荣国公日前告病静养,皇上就委任其子贾政领了户部粮钱司的差事。这几日熟悉差事,又有西边战事收尾征调粮草,贾政忙了个焦头烂额。贾母原也知道,免了他的晨昏定省,每日让小厨房煲汤煮粥得送仪门外的梦坡斋去给二儿子补身体。
“即使如此,那你快去吧,莫使你父亲久等。”贾母听完发话,又问那丫头,“二老爷睡得可好?晚膳可用了?”
那丫头一一答了。
贾元春便辞了贾母,往荣禧堂去见父亲,她独自坐在轿子里。
“阿音?”贾元春从袖中取出玉簪,握在手中,试探着小声唤她。
“想我啦?”阿音调皮的声音立刻响起,“我见之前两次说话都把你吓了一跳,就一直憋着没出声——我这个神好吧?善解人意吧?”
贾元春摩挲着通体晶莹的玉簪,先应付了一句:“阿音自然好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我长兄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阿音打个呵欠,“我是司音神,又不是司医神,怎么会知道那个贾珠怎么了。”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自言自语道:“我明明是神仙,为什么会觉得凡人的一天好长……长到我都困了……”
贾元春叹气,侧头往外看,只见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夜风中有百合花清冽的香气,让人闻之神思清明。此情此景,不知怎地竟让她想起上一世省亲那晚。那时,她的父亲贾政,隔着珠帘伏地跪奏: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今日想来,父亲竟一直看得清楚明白。只有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并且维系住这份宠爱,才是那会儿贾府最安全的庇护。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
贾元春放下车帷,一声叹息随风而逝,这一世亦如此。
她以女子之身,若想庇护贾府,唯有高嫁。世间至高,无过皇家。
既然命中注定最终要入宫为妃,那不如做最受宠、最开心的那一个!
☆、第12章
细论起来,贾元春与贾政虽是父女,却并不熟悉。上一世,贾元春入宫前,日则习字女工,夜则宿在贾母处;而那会子荣国公尚在,皇帝待贾家亲厚,贾政领着实差,休沐之日又往往与清客共度。父女两个竟是旬月都难得见一面。及至元春入宫后,则更不必说了。
“皇上钦点了你为女史,那是祖宗的福泽绵延,钟于你一身。你入宫后当毕恭毕敬、进退有度、洁身自好。”贾政对儿子严厉,对这个大女儿倒是素来温和,只是仍是一副说教口吻,也是他素来为父之道。
贾元春一一答应了,有种生疏的刺激感,就像是一个本该很亲密的人定要冷了脸子跟你说话一般。
说教的内容结束,贾政便别无他话,纵是心中有慈父之情也吐不出口,却到底还有些不舍,因坐在书桌前看着贾元春道:“你可有话要说?”
贾元春倒不遮掩,关切道:“女儿这一去,只盼父亲大人保重身体。”
贾政眉毛微动,心下熨帖,几句体贴话在舌头边打了个转,却找不出一句既和软又不坏他严父面孔的。
他那里还在想着,贾元春已是思量着转了话头,“却另有一桩事情——今日女儿去探望大哥,见他似是肺气不足,虽然大哥素来康健也不该等闲视之,大病都是从小病上起来的。听闻父亲时常督查大哥功课,盼其今科入进士,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依女儿看,当以大哥身体为重。况且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孙登科及第乃是锦上添花,尽可徐徐图之的。”
这番话从元春口中娓娓道来,入情入理,倒让贾政吃了一惊。他凝目看了一瞬,分明还是那豆蔻年华的女儿,然而垂首敛容处多了超出年龄的端凝肃然,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似的。
贾政点点头,将手从书桌沿移到那一缕胡须上捋了捋道:“为父知道了。”
于是贾元春这便辞了贾政,回贾母处。隔了一世,原本府里服侍她的丫头名字都分不清了,除了碧玺外倒只还记得一个名唤抱琴的,也是后来随她入宫了,却最终落得个没下场。由碧玺与抱琴二婢服侍着洗漱完,贾元春躺在床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却仍是不肯闭目睡去。
那碧玺正弯腰将杏子红绫被给她裹好,察觉到元春目光,笑着低声道:“小姐快些合了眼睡吧,奴婢去把大灯灭了。您明日还要去东平郡王府,不好好睡一觉怎么成?”又道:“奴婢知道您向来择席,怕是在宫里那几日都没睡好——眼瞧着这人都瘦了。”见元春果真闭目不语,便轻手轻脚得放下绣线床帐子,将屋里的大灯吹灭了,只在妆台上留了一铜盏油灯,捻儿挑得不高,莹莹如豆的灯焰儿暖暖得散发着橙红的光。
贾元春听得碧玺脚步轻轻去了外间,猛地睁开眼来,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心底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
***
如今与宁荣二家并称“八公”的乃是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牛柳陈马侯石六家。其中又以镇国公牛清与理国公柳彪当日最为功高,故恩荫牛清之孙牛继宗袭一等伯,柳彪之孙柳芳袭一等子。这八公之上则是当初异姓而王的四郡王: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再往上,就是真真正正的皇家子孙了。
次日,贾元春随着忠靖侯夫人去往东平郡王府,路上盘算着,这邀约自然不会是只请她一个——倒不知道这四王八公家中会有哪些人来?又会不会遇见上一世的老熟人呢?
贾元春跟在忠靖侯夫人身后,由郡王府的丫鬟引着入了二门,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湖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凳。十几个妙龄少女正在其间说笑。
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人比花娇。
丫鬟引着二人往正堂走去,是先去拜会东平郡王夫人的全了礼数之意。谁料那一众少女中做东道主的那一个穆菡萏,东平郡王的嫡孙女,一眼瞧见了,问身边的丫鬟:“这来的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得知是忠靖候夫人与荣国公二房嫡长女,她便笑着起身迎了过来。
“见过忠靖候夫人,见过贾妹妹。”
贾元春循声望去,看向那迎风走来的女孩。只见她亦是豆蔻年华,身量高挑,上着水田衣外罩洒金比甲,下着紫金压线百褶裙,裙面随着她的走动如水纹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素雅中不失贵气,并非寻常女儿家。
“这是王府的安玥郡主。”忠靖候夫人提点了一句,应和了贾元春心中的想法。
“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侯夫人高兴,喊我一声菡萏就是了。”安玥郡主笑起来,双眼弯弯的极为讨喜,她上前一步亲热得挽着元春臂膀,“今日初见妹妹,就觉得投缘呢,不如姐姐随我去湖边与姐妹们一块说话玩。侯夫人这一来,我祖母不知有多少心底话要说呢。咱们凑上去,岂非不美?”
忠靖侯夫人先是摇头笑,“郡主可真是……”又对元春道,“不过要你陪着我这老婆子也没趣,不如你就随着郡主去说话玩耍吧。”
正说着,对面走来一着青色水衫的丫鬟,停在跟前,先是请安,又道:“郡王夫人说了,请忠靖侯夫人入内说话。请贾大姑娘
不拘哪里,由郡主陪着,只管痛痛快快乐上半日。”
原来这场邀约并不是东平郡王夫人的意思,而是这位安玥郡主的意思。郡王夫人请的是忠靖侯夫人,安玥郡主才是请她的那个人。
这个安玥郡主却是个可怜人。
郡王夫人共有五子一女,育有第四子时郡王夫人已经年且四十,只道此生没有女儿命了;谁知四十五岁那年,竟然老蚌含珠,与她的大儿媳世子妃一起怀孕,在世子妃诞下一个男孩之后生下来一个女儿。于是乎,这个安玥郡主有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亲侄儿。老来得女,又是独女,郡王夫人将安玥郡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安玥郡主倒没有因为母亲的过度宠爱而歪了心性,出落得美貌大方,只是听说郡王夫人不舍得她出嫁故而多留了两年。上一世,安玥郡主直到二十岁都没有议亲。安玥郡主的二十岁,也正是圣祖爷驾崩、三王爷出人意料登上帝位那一年。
贾元春仍记得,那一年圣祖爷驾崩,有诰命的命妇都要入宫哭灵。然而这哭灵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成千上百的命妇,真正见过圣祖爷的不足一成;而与圣祖爷说上过话的就更少了。又哪里来得真情实感掉眼泪呢?更兼之哭灵并非一场就完事的,天天如此,纵使有真感情的也都哭干了泪,一群妇人用帕子捂着脸干嚎罢了。
独有东平郡王夫人不同,跪在太后皇后众妃身后,哭得发昏,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宫女上前扶了,灌参汤醒起来,她一睁眼,就是两行泪。
那一场散了,贾元春退出来,正遇上月贵妃,不由得感叹这东平郡王夫人倒是最悲痛圣祖爷去了的那一个。
月贵妃嗤声一笑,凉薄的红唇一张一合,“她哪里是悲痛圣祖爷去了,是她心尖尖上的女儿——安玥郡主去了,就这三日的事情,已经报了宗人府了。”
贾元春愕然,唏嘘道:“这安玥郡主不过二十芳华,怎么就……”
“她倒是个情痴。”月贵妃怅然道,转而叮嘱她,“此事不可再提。”
贾元春果然没有再提。这样一个郡主猝死,身边却没有任何相关的流言,甚至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起——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贾妹妹,你呆呆的站着不动却是在想什么?”安玥郡主依旧挽着她的手臂,笑着侧身看她。
贾元春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望着阳光下女孩灿然的笑脸,有一瞬恍惚,她也笑道:“我在看那边的湖上荷叶可真好看,碧绿碧绿的,只是口拙不知怎样讲才好。”
“可不是有诗说‘接天莲叶无穷碧’吗?”安玥郡主拍掌笑道,“咱们过去,我带你认识下诸位姐妹,还有与你一样同是入宫为女史的呢……”
“有劳郡主了。”
安玥郡主摇头笑道:“我虚长你两岁。你若是愿意呢,就喊我一声穆姐姐;不乐意我也不来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