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作者:天马行空      更新:2022-07-04 09:52      字数:4802
  李婉闻言不由一惊,又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仿若听过似的,一时不禁忘了不得直视龙颜的忌讳,抬头看向长流。榻上少女眉目清丽一如当日所见,只是一身玄色金龙深衣实在不容错辨。是以一见之下,李婉不由愣在当场。
  “回禀陛下,兔子都在奴婢家中。”好半晌她才自讶然中回过神来,心道:怪不得陛下小小年纪作得出那样的词来,原是心有天地乾坤。
  “说说朕为何要扩充六局。”
  李婉乍闻女皇一改叙旧一般的亲和语气,换做漫不经心,遂心中一凛,斟酌片刻后才道:“往年宫中甄选女官,必然是由内廷衙门经手。而今次,陛下命吏部张榜在民间取才……”她说到此处一停,暗自松开咬紧的牙根,憋着一口气,接着道:“恕奴婢大胆揣测圣意,内廷女官只是第一步,陛下真正的用意是想让女子站在未来的朝堂之上。”方才她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譬如陛下心存善念,不忍扩充内侍,因而以女子代之;又譬如陛下日理万机,需要有女子在内廷协助处理文书,等等。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说法。然而,她最终还是将封存于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期盼说了出来。
  初冬天气,中和殿中没有地龙,却已经置了炭盆。只是大殿十分开阔,到底不至于将人熏出汗来。李婉对手心冒出的汗一无所察,只一心等候女皇示下。
  “说说什么是门阀。”
  李婉猜测陛下未置一词,应当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方要松一口气,一转念又胆战心惊起来。到底什么才是世家门阀,也只有置身其中,或者曾经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
  “门第、阀阅合称门阀,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又称衣冠、巨室等。阀阅一词最早见于《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她当然明白女皇要问的必不是这个,说出字面意思一则为破题,二则为自己思考多争取些时间。
  “阀阅”也作伐阅。初始,功勋世家为标榜自身功业,遂将之张扬于门前,在大门外树起柱子题记。这样的柱子就叫阀阅,最早只是两根丈余长,漆成乌黑的立柱,柱头以瓦筒之类的物件覆盖,“在左曰阀,在右曰阅,” 后来又逐渐演变成装饰于大门之外的构筑物。
  “奴婢以为,门阀世家就是几代人互相帮扶提携,由士族通过仕途经济和婚姻关系来维系,垄断上品阶层的制度。”所谓门当户对,就是这么来的。一般而言,士庶之间从不通婚便是这个道理。然而门阀制度沿袭不下百年,什么是门阀,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长流捕捉到李婉说“婚姻关系”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微有些发颤,于是轻问道:“你知不知道,入宫之前走的那座桥叫什么?”
  “奴婢知道,叫望恩桥,又叫皇恩桥。”一顿,她狠了狠心,道:“奴婢既然踏过这座桥,往后就只会忠于陛下一人。”李婉此时才明白陛下为何要问她什么是“门阀”。历朝历代,皇权与门阀之争从未止息,尤其君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开国之初便被大姓士族瞧不起。而她自己出生的太渊李氏乃为五姓之首,其次才是王家,至于柳家这样的后起之秀,虽然一时权势滔天,但倘若论起根基,较之五姓则差得远了。
  “不是观望的望,是忘记的忘。”长流见李婉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解,遂冷道:“你既入了内廷,就当忘记过去。无论生恩养恩,要一并割断。”
  “奴婢谨记。”李婉再次行礼。忘记过去本就是她想要的。五姓女又如何,被丈夫休弃,为家门所不容,天地之大,竟无她一人栖身之所。到了今时今日,父母亲都已然亡故,她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你去吧。”
  “是。”
  待李婉退了出去,旺财不由小声道:“这李掌书也算可怜,成婚十多年都没个子嗣,这才被迫与丈夫和离。奴婢原先猜想,她的丈夫原也是个重情的,不然早就以七出为由将她休弃了。”旺财受命于女皇,对这些新进宫人的身世遭遇一清二楚。这十人中倒有一大半是惨遭丈夫休弃的大龄女子,且都出身士族,却为娘家所不容。他不由暗道:旺财啊旺财,想来你入宫也是命中注定的,倘若出身好些,说不定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衣冠禽兽。
  想到此处,他又接着道:“奴婢却万没想到,李婉的前夫,竟是未来的驸马爷。”大长公主另择夫婿,报上来的名字竟然就是李婉的前夫,王素和的嫡亲弟弟王素怀。
  被旺财这么一提,长流倒是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遂抽出那道礼部递上来的折子,大笔一挥,统统准了。王家人真是个顶个地聪明,深谙投机倒把之道。眼看着她要拿门阀士族开刀,这边厢王素和卑躬屈膝地表忠心,那边厢王素怀火速一脚踢开五姓之首的李家,转而求娶她的姑姑大长公主。
  只是,有些人未免聪明得过头了。该做的事,她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李婉出了中和殿,还处于灵魂出窍的混沌状态。女皇陛下竟然就是中秋之夜向她买兔子的少女,却不知她身边跟的俊秀少年又是谁?徒然意识到自己的八卦之火开始不合时宜地熊熊燃烧起来,李婉不禁暗暗呸了自己好几下。看陛下今日言谈,就知道是个厉害之极的角色,对陛下的私事好奇,不想要脑袋了吧。才入宫能混上一口饭吃,可别刚拿了饭碗,就被封上吃饭的嘴。
  素琴并不知晓身旁的李婉在想什么,只以为她被吓得腿软,是以温和道:“陛下待人宽和,李掌书不必忧心。”只是还有半句,素琴自然不会讲。陛下发脾气其实反倒是福气,就怕像和风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李婉被带到偏殿安置。屋中窗明几净,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鸡翅木椅子上的靠垫亦是用的蜀锦,简直比想象中高出太多了,倒让她想起未出嫁前自己的闺房来。那时虽无兄弟姐妹,但爹娘感情极好,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儿可说是溺爱。
  她下决心考女官之前就已将宫中六局的职能一一默记于心,其中绝无“掌书”一职。李婉不禁想起自己跨过“望恩桥”仰视巍峨宫墙的时的心境。宫外虽大,于她却不是海阔天空,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内却未必没有属于她的一片天,单看她日后如何行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楼楼的戏份要多了。哇咔咔。
  84☆、最新更新
  旺财的手方要伸向案上那摞已经批示完毕的奏疏;却听长流道:“慢着。”
  她走过去亲自将礼部关于大长公主驸马人选的奏疏抽了出来,吩咐道:“去宣皇姑姑来见朕。”对于剩下少有的几个君家人,她并不想苛待,如果能改变大长公主的心意;长流并不会吝惜见她一面的功夫。
  不想大长公主来得极快;因而正巧撞上长流在用午膳。她进殿的时候;身上绣满牡丹的轻容下摆孔雀彩尾似的拖曳在地;行止之间花枝震颤;倒像是被殿中的暖气给催得展开花容。
  大长公主见案上只有六菜一汤;颇有几分诧异。
  长流却笑道:“姑姑来了;坐吧。”一顿;又道:“姑姑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不妨一道。”初冬天气,大长公主却身着薄如蝉翼的轻容,果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大长公主笑道:“在府中已经用过。陛下无需顾及臣妾,还请自用。”她先前的一桩婚姻已经无效,甚至在宗室的各种记录备案中亦被抹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大长公主无疑是极感激长流的。只不过,她今日早早用了午膳入宫是为了求另外一桩恩典。
  长流听她如此说,径自夹了一块松子鲑鱼放入口中咀嚼。鱼皮松脆,鱼肉鲜滑。果然调整御膳房的运作乃是上上之策。她个人极注重养生,用膳都定时定量,因而御膳房不必像过去那样时时刻刻温着不再新鲜的菜肴,以备皇帝心血来潮。不过,如此安排难免方便他人投毒,毕竟往六道菜肴里投毒,比往一百来道菜肴里投毒,无论命中率还是简便性都要高得多。何况现今的做法很容易让有心人打探出她在口腹之欲上的喜好来。皇帝真是个高风险工种啊。
  长流当然不会指望靠省吃俭用就能充盈国库,她也并不想苛待自己,理论上更不排斥某些情况下摆虚架子的排场,毕竟必要的排场能起到震慑人心、彰显皇威的作用,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养成一种理所当然地浪费民脂民膏的心态。
  大长公主见长流用得香,不由凑趣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当多用些。”她自己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都吃胖了。陛下胃口不错,看来心绪颇佳。
  长流夹了一块荔枝肉,放入白玉碗中,笑道:“是啊,朕吃的每一粒稻谷都是朕的子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朕得让他们也有饭吃。”
  大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由心中一惊,早先打好的腹稿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尴尬间,大长公主望见金银丝翠色纱罗之后的书斋内仿佛有人影,遂好奇道:“听闻陛下新封了女官侍候笔墨。”
  长流一边示意一旁的素琴舀些豆腐羹,一边笑言:“李婉,过来见过大长公主。”
  帘后的李婉不由一惊,顿觉手脚冰凉。然而,圣命不可违,她只得强自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听到长流叫出名字时已然心中一沉,此刻见李婉伏地跪拜,反而镇定下来:“你退下。”
  大长公主的声音带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和冷漠。
  李婉却没有动。王氏族长出面逼迫她和离,她退让了,不是因为她软弱可欺,而是她已经对王素怀断绝了最后一丝留恋。只是,此处是中和殿,是陛下决断天下大事的地方,不是王家的祠堂。她作为中和殿“掌书”,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你去吧。”长流忽然没了胃口,大长公主的态度不容错辨,这桩婚事她是不会主动放弃的。
  待李婉退出大殿,大长公主忽然跪下道:“陛下,姑姑求您玉成婚事。”她不想再过从前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已经活过来了。不管这桩婚事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管王家在她身上到底索求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飞蛾会选择扑火。何况,她怀了那人的骨肉。
  长流从大长公主映出炭火的眼中同时看到了烈焰般的热切和绝决,遂轻声道:“朕准了。”原来王家真正的依仗在这里,赌她的不忍,赌她最终不想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就算她是个女人,当她登上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刻,长流终于在情感上理解了洛轻恒的选择。当一个帝王最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舍弃,然后才是掠夺。对不住了,姑姑。
  大长公主对长流的心思一无所察,闻言不由大喜道:“多谢陛下。”一顿,她又试探道:“姑姑想再求一个恩典。”大长公主显然以为陛下既然认同了她的婚事,就是要保王家了。
  “王家佃农的事,朕心中有数。”王家的佃农因为不堪租税重压,绝望之下挥刀砍了全家老小十余口之后自刎。按京兆尹所说,事发之前,此人精神状态便极不稳定。然而,因租税太高,以至佃农精神失常也够骇人听闻的了。
  大长公主自以为得了保证,遂展颜而笑,又讨好般地道:“陛下及笄之日,姑姑为陛下梳发,他日陛下定然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就先谢过姑姑了。”
  大长公主告退后,长流命人撤了席。想起京兆尹的奏疏,她不由走到窗边的案几旁,沾了盆中的清水,在红木桌面上划下几个字——“轻徭薄赋”。世家门阀不除,这四个字永远都是空谈。
  盈盈水渍很快便在灼灼日光下蒸腾消弭。
  没有人知道,晞元女帝已经将这四个字写进了心里。
  旺财入殿提醒道:“陛下,銮驾已经齐备,是否即刻起驾?”每逢冬至,按惯例要祭扫祖先,陛下应当是想去皇陵祭拜元后。
  “嗯。”
  为免惊扰先祖,长流命车架都停在山脚,自己则带领江淮等人步行上山。
  山风冷入骨髓。长流披着白狐鹤氅一路踏霜而行。快到山顶的时候飘起了细雪。零星雪子落在脸上须臾即化,冰凉的触感却未曾随之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