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6 节
作者:
白寒 更新:2022-06-29 10:56 字数: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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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铺泻一地。
银翟重新半跪在软塌前,明日一早,他便要入雪水寒池,生死未知,或许能撑过三日,或许……没有前路。其实,他并不若表面那般自信淡定,但,至少能为她与银冀做些什么,纵然是死,他又何惧?
平素的俊容总是清冷中显露倨傲,令人不敢仰视,此刻他薄唇浮现浅浅笑容,原本严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深不可测的情意,埋藏在心底的全部爱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瓦儿,无数个对不起,无数个谢谢你……”他握住她的手指,笑容逐渐凄迷,眸底神采却是动人,“今夜,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在你身边……无论你是否听到,请你以后好好珍惜自己。你这般纤细柔弱,却那样坚强勇敢,银冀需要你,我相信你可以救他,以后也会好好照顾他……”
瓦儿手指微微一动,黑睫悄然闪了闪。
银翟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与哀伤里,薄唇呓着低语:“今生,有缘的是你们。我只想说……希望所有伤痛到此为止,你们一定要幸福。而我……只盼有来生,我定要陪在你身边,先认识你,让你先爱上我,呵呵……”
他轻笑起来,以目光贪婪地、留恋地巡过她的眉梢,眼角,鼻梁,双唇,终于控制不住,手指爱怜地轻触她的秀发。
“瓦儿……”
缓缓低头,一寸寸凑上前去,在她洁白的额心印上轻柔一吻。视线下移,注视她血色不足的苍白唇瓣,再次缓缓凑上前去,带着圣洁的渴望,一点点俯下去。
“混蛋……啪!”声音虚弱,清脆的耳光却结结实实。瓦儿猛然睁开眼睛,瞬间清醒,未做多想,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巴掌上,然后仓惶起身,退到床塌内侧,仇恨地戒备着他。
银翟僵在那里,灼热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崩塌裂陷,直坠深渊,惭愧负罪感扼住了他的喉间。
“来人……快来人哪……!”瓦儿张开嘴叫着,声音有些虚弱,叫了好几次却无一宫女进来。她又往后退了几寸,戒备更甚。她怎么忘了,银翟会将人全部屏退。她瞪着他,不想表现出太惊恐懦弱,指着门外,嘶声吼道:“滚!你这恶人……立刻给我滚出去!”
烛光摇曳,美好的眉目间有抹憔悴清晰地落在了银翟眼中,他失声吐出:“对不起……”
瓦儿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水眸睁大了几分,更加坚定地指着门外,加大力气喊道:“滚!我不想见到你!你……你给我出去!”
银翟身躯更加僵硬,沙哑道:“好,你别激动,我走。”
他的目光那样深沉,语气那样深沉,前所未见。话中说不清的疼惜,混杂着沉积多时的爱、恨、伤、悲,起伏沉寂,听来似过尽千帆,落木萧萧,无限凄怆哀凉,仿佛已经无力再想再说。
她的心莫名地抽紧了一下,眼角又闪出盈盈泪光来。
明淡烛光,夜色清凉,银翟身躯修长挺拔,静静走开,青石地砖上印着暗色低影,在她垂眸中清远曲折,飘摇不定,如同一幅孤凄的画卷。
他突然顿步,回身抬眸,潜静的目光微蒙,如水,幽幽一晃,低沉道:“银冀需要你,好好照顾他。”
语音稍缓,注目凝视着她,然后居然缓缓而笑,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如释重负的笑,祈祷与祝福的笑,真诚而忧伤的笑,那样真实,那样坚定,仿佛千里阳光下,冰莲绽放在雪峰之巅。
浅浅淡笑,浓浓深情。瓦儿惊住,呼吸不觉急促,抬起的手指颤抖无力。银翟长身而立,定眸与她对视。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只在这眼神交会处,道尽辛酸苦楚。
门外风声隐约,树枝摇曳,时辰流逝,流云转动,越发显出四周的静。
他毅然调头,挺拔的脊梁刚直有力,沉稳的步伐跨向门外。
从残酷怀恨走向光明,从光明走向孤独黑暗,接近死亡,心却是全然的豁达。背后,无力顾及她复杂迷茫的目光,抬眸向前看,宫灯处处悬亮,眼底涌起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
*
次日,后山王陵。
四周安静,青石铺成的甬道宽阔地显出一种肃穆下的庄严,陵墓前高耸着石碑,轻荫曼影,在苍翠树林间显得巍峨而神秘。
几杯清酒,几缕清香。山色空蒙,遥听山间松涛阵阵,人间寂寥。
数位臣子恭敬跪拜王陵,忧虑重重,心意沉沉。
“银暝暂时交给各位了。”银翟语意真诚,扫过在场的人,含着一抹释然而决绝的微笑,合着朝臣祈祷语声,大步往王陵内走去。明辉净水般的天色下,他一身白衣飘逸,就此消失在众人无尽的目光中。
之前对他种种忐忑可怕的猜测,因他这般行动消失怠尽,再无人怀疑他对大王的兄弟情意,真正的银氏血脉,值得他们尊敬与效忠一生。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如烈焰般足以焚烧一切的仇恨如今做出了最终的诠释。除了无比诚挚的叩拜与祈祷,大家还能做什么?
陵内,乔雀等几位太医早已准备妥当。
雪水池寒烟阵阵,丝丝袅袅,站在池外十步之遥已觉冷意袭人。银翟举目望去,淡然笑容不变。太医掩饰不住担忧,将秘制药丸双手奉上,乔雀道:“王爷,这是老臣们以多种珍贵药材合力练制的药丸,它可以活筋散淤,有助血液流通,生暖抗寒。热气从体内产生,多少能帮王爷保护身子。”
“王爷,石碑上并未说明浸雪水者不能进食,微臣特意安排人准备了对抗寒比较有用的食物。”一太医将包裹打开,好几包精心准备的食物摆在眼前。
银翟先仰头服下一颗,略一抿唇咽下,关心问道:“郡主体内的萝陀毒可全部清除了?”
乔雀点头:“是的,王爷。前几日老臣亲自把脉,保证郡主服完这季药,萝陀之毒可以彻底清除。”
银翟松了口气,自知道方旋的追杀行动后,他便怀疑她并未真正为瓦儿解毒,所以早早请乔雀亲自配药。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地做该做的事情了。
“王爷,这是剩下的药丸,一共七颗。王爷自行服用,但愿能帮王爷抵过三日。”一太医掏出瓷瓶奉上。
银翟接过,感激流露眼中,他再三叮嘱:“记住,三日一到,立刻请郡主入陵,不可耽搁!”
“王爷放心,老臣遵命。”乔雀应答。
雪水池天然而成,约可容纳十来人,被笼罩在白色寒雾之中,看不清深浅。
银翟缓步迈近,锐利的目光落在青石池沿上,宽衣,白色外袍被侍卫接过,当中衣宽下之后,乔雀双眼陡然睁大,其他太医也纷纷目露惊疑。只见那精壮结实的胸膛上,一道清晰的伤口赫然在目。
“王爷……您身上有伤……”乔雀声音颤抖。
“王爷这是新伤……王爷……”另一太医瞧出那是剑伤,也激动起来。
银翟低头轻抚过伤口,想起瓦儿全力刺这一剑时的悲愤,想起以血换来的开阔与释然,他不以为意地拍拍乔雀肩膀,笑道:“不碍事。请太医们放心,本王还不想死,所以会撑过去的。”
“王爷请保重!”太医与侍卫一同跪下。
站在雪水寒池边沿,刺骨的冰冻毫不留情地侵袭着银翟的身躯。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他咬住牙根,一步步进入池中。瓷瓶放在池子边沿,身子慢慢下滑,当透明的如刀锋般冷冽的雪水触到伤口时,他从牙缝里吸进一口凉气。
太医在丈余之外静立,目不转睛注视逐渐被白色寒雾包裹的年轻王爷,紧张得心潮起伏。
银翟坐在雪水中,纯净透明的雪水淹没到他的脖颈处,只露出一颗高贵的头颅。乌黑的发丝在颈窝处散开,漂浮在水面上,薄削的双唇紧抿,他正在运功抵抗逼人的寒气。乔雀给予的药丸显然开始发挥作用,只觉从小腹开始有一股隐隐热流在血液里流淌,血液汇集处彰显着生命的动力。缓缓吸气,让热流慢慢融会全身,希望能熬过可怕的三日。
“王爷……您还好吧?”乔雀哆嗦着走近几步。
“恩……你们可以走了。记住……尽快让大王醒来才是你们的主要职责。”银翟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闭目凝神,他眉心紧锁,“走吧。”
太医们鞠身拱袖,乔雀道:“王爷一定要忍住,撑住。老臣三日后准时迎接王爷。”
“恩……”银翟点头低应,一开口,护体真气就会走漏,他必须尽每丝力量保护好自己,因为他根本也不想死。
太医们鱼贯退出,守陵侍卫敬佩地朝里看了看,将洞门关上。
*
两个时辰后,银翟停下在雪水池中的练功,此时,黑发上结出一层白色薄冰,原本带着红润的双唇转为了青紫色,未复原的伤口处已麻木地失去知觉。如果不是若有若无的暖流拂过心脏,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没有了心跳。紧咬的牙根偶尔发出“咯咯”发颤声,在寂静的洞中格外清晰,不过瞬间,又被他以惊人的抑制力压逼下去,空气中只闻忽重忽浅的呼吸之声。
一日之后,银翟因练功趋寒觉得格外疲惫,进食之后,竟然在刺骨冰寒中睡着了。醒来时双唇已是黑紫,睫毛上也覆盖上一层白霜。他费力睁眼,眨动几下,试图眨去眼皮上的冷意。理智回归,他半眯黑眸,缓慢而仔细地打量四周,借以打发时间。
此洞被封,石壁顶上有几个洞眼,洞眼不大,外面光线隐隐透进,只能勉强分辨白天黑夜。他死死盯着洞眼,挨个巡视它们。正值夏日,天空骄阳似火,多渴望透进的光亮也能带来一丝暖意,可惜阳光在洞眼口就被寒冰冻结,仅有的暖意完全存封。
他想撇撇嘴角,提醒自己笑一笑,嘴唇却麻木到不知所为。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僵硬的手指好不容易触摸到瓷瓶,艰难地拔开瓶塞,小心地倒出一颗,含进嘴里。不消片刻,淡淡的暖流在小腹处盘旋一会,逐渐活络在筋骨血液之中。他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知道接下来几个时辰可以不用那么煎熬。
于是,他又开始练功,从掌法到拳法,练功场便是身下的雪水池。然而不到片刻就难免气喘吁吁,停歇处,视线落在瓷瓶上。四颗,还剩四颗药丸,能撑过剩下的两日吗?双腿僵硬,运功根本力不从心,再这样下去,只怕撑不过去。
银翟啊银翟,难道你真要这样死去吗?真要这样死去吗?他问自己。
抬眼,盯着不见天空的洞眼,黑眸中哀色愈浓。
时间悄然流过,这是第二个煎熬之日。
雪水池里的寒气仿佛从四面八方往身边聚来,脚下每移动一步,银翟便感觉自己身边的空间收紧一分。耳边似有人在低语,在哭泣,在咒骂……
他不饿,他还可以走动,他还可以练练功……可是,昏昏沉沉,头晕耳鸣,白雾缭绕中呼吸越来越困难。
听到的声音是谁的么?好熟悉,好模糊,却轻易抓紧了他的心脏,刹时让人产生停止呼吸般的疼痛。
“瓦儿?瓦儿……是你么?瓦儿……”银翟抬起下颌,纠结着白霜的乌发因激动摇头而飞散,他努力集中精神,凝目寻找,“瓦儿……你来了么?……是你么?”
惊喜、期盼、渴望,深邃的黑眸闪动,每一分光亮都承载了无限的希望,这一刻,他忘却了冰寒的彻骨,忘却了沉重的愧疚,忘却了爱恨的痛苦。这一刻,他全心的念头只有一个——好想她,好想她,好想见见她……
那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丝丝绵绵,逐渐清晰,好似每一个字都不过眼耳口鼻,直接遁入心底,深印交错,逐渐化做烈火纷飞,一寸一寸自低处盘绕飞旋,愈烧愈烈,愈烧愈痛,即将吞噬所有。
粹然间,一切停止,世界虚无一片。
什么都没有,声音都消失了,洞中只余黑暗与空寂。
“瓦儿……瓦儿……瓦儿!……”银翟失措地呼喊,拖着僵硬沉重的双腿在池中慌乱地走着,“你在哪……你走了吗?瓦儿……瓦儿瓦儿……!”
声声切切,失声狂呼,回答的只有洞壁传来的回音。
幻想中看到她那双清寂愤然的眸子,如星,如剑,如冰。
……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一切只是幻觉!
根本没有瓦儿,没有所谓的任何声音。强烈的失落如冰箭刺中心脏,心脏不堪重负,怦然应声而裂。
雾气中模糊的俊挺面容,深邃的眼睛本是黑亮,想起瓦儿时如繁星璀璨的夜,降临的瞬间攫取万物的光泽,不过瞬间,任由疲倦失意近乎毁灭的笼罩一切。
心头空落,孤凄万分,惨然不已。
“我真傻……你要看的也是他……怎会是我……”他低头自语,话间不觉万念俱灰,一片痴心碎落,悲凉满襟。
“啊!……”洞中回荡着他发泄的低哑嘶吼。
自古情字最伤人,然而,无情之时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