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卡车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5096
  十六通家书小引
  乾隆十四年 (1749年),板桥订定并手写了这16通家书刊刻。信是写
  给堂弟郑墨看的,刊刻则是想传播自己为人处世、读书作文的观点,这也就
  是《小引》中所谓“好处”。《小引》同时抨击了当时文坛上作序的坏习气,
  笔调辛辣,正是板桥嫉恶如仇本色。
  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
  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几篇家
  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
  而已,何以叙为!郑燮自题,乾隆己巳。
  雍正十年杭州韬
  光庵中寄舍弟墨
  板桥出身贫寒,体验过社会上的不平等,这与儒家的仁的思想结合起来,
  形成了他可贵的平等观念。他不仅反对以富欺贫,以贵傲贱,更批判了那些
  “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妄自尊大而又怨天尤人的没出息思想,并告诫郑墨
  为人要存心忠厚,不要处心积虑地算计别人。
  板桥用“天道福善祸淫”“循环倚伏”的观念来解释人事沉浮的复杂的
  社会现象,自是不正确的,不过立论重在劝人为善,而不是无所作为的宿命
  论。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
  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
  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
  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
  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
  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
  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
  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为秀
  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
  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
  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
  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
  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
  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
  焦山读书寄四弟墨
  郑板桥是儒家,自然不信佛。但他愤世嫉俗,因而产生出世的思想,所
  以一生多与方外人交往。这封家书,不但指出僧人中大多数本是穷人家子弟
  “入而难返者也”,不应该“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流露了对穷苦人的
  同情;而且由“和尚是佛之罪人”进而指出“秀才亦是孔子罪人”,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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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读书人中的败类进行无情的嘲讽,行文犀利明快。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
  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目,叱为异端而深
  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未尝履中国土。
  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
  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
  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
  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
  心见性之规。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
  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
  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
  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
  文人的生平遭际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感情必然反映在文章中,所谓风格
  即人格。但说为文作书的风格决定了人的命运,却是颠倒了二者关系。这是
  唯心主义的文论。郑板桥举了许多诗人、书法家作例力图加以证明,不是牵
  强附会,就是倒果为因。即以他自己一生创作论,潇洒“鲜秀”者固然不少,
  “怨词”、“凄调”牢骚满纸者也屡见不鲜。现实使他不可能一味作“秀媚
  语”,所以他的文艺观中是有矛盾的。
  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
  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
  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 《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
  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
  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
  年厚福。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维、牧皆得大
  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
  又复表表后人。惟太白长流夜郎,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
  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遨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
  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
  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
  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
  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
  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百川早世,灵皋晚
  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
  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
  或曰:吾子论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淡远,何忽作此秀媚
  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
  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
  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
  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私也,非公也。
  是日许生既白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书罢,登舟而去。
  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寄舍弟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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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籍的是否能流传,虽有其偶然性,但历史基本上是书籍最好的评判者。
  板桥以“孔子烧书”和历史上许多著述“自焚自灭”的事实,揭示了历史上
  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信中列出的一些书目,当然是按照他那修身、治国
  的标准来选定的。但读书必须有所选择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
  烧之矣。 《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
  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
  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
  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
  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
  书者数千百家。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
  皇而烧之。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昔欧阳永叔读书
  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
  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
  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竟无一人一书识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
  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唐、宋丛书,《津逮秘书》,
  《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
  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数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
  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
  《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些零碎
  道理,譬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
  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
  《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
  终身受用不尽。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用废。然魏收秽书;
  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
  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六经”之文,
  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日常家用,《禹贡》、
  《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
  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二
  十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
  郑板桥的父亲不愿意掘掉别人的坟墓,所以不肯买有无主孤坟的墓田;
  郑板桥却愿意让无主孤坟保留下来而想买这块墓田:不同的行动却都表现了
  “推己及人”的儒家思想。从板桥还想立一块碑,要子子孙孙年年一起祭扫,
  “永永不废”看,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教育子弟,以“仁”传家。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
  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
  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
  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
  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
  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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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雍
  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清史列传·郑燮传》中说郑板桥“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
  名。”板桥在信中也承认自己愤世嫉俗,“平生漫骂无礼”。但这是他性格
  的一个方面,另外的一面就是信中所论的“爱人”。所谓“以人为可爱,而
  我亦可爱矣”,正是板桥世界观中儒家“温柔敦厚”因素的表现。信写得坦
  率诚恳,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板桥的品格。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
  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
  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
  至于缺厄欹危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来,秀
  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
  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
  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
  在板桥思想中,自己做官是靠祖宗积德,靠风水好,“侥幸”得来,所
  以为官后要“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真心地关怀穷苦亲友。这种因果
  报应思想固然涉及迷信,并不可取,但也和当时八股科举录取的偶然性以及
  与他自己出身贫寒的经历也有直接关系。信中流露的感情是很真切感人的。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
  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
  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
  搴取荇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