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猫王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4913
墙皮再一次发出钝响。外交部长在认真地与瓶子较量和搏斗。后勤部长走过去,看了看外交部长伸到上铺边缘的脚丫子。跌人谬误的副司令使他的信心逐渐恢复,思维不算非常敏捷,也算得上相当敏捷了。他注意到了外交部长一弯明月似的脚心儿,联想迅速得出结果。他在外交部长的褥子上拍了一下。
“你又犯病了吗?”他迂回询问。他看到外交部长试图用牙咬瓶子,但瓶子太大咬不住,于是又追击言道,“小心瓶子塞嘴里拔不出来,手指已经出不来了,你还不知足吗?”
“你说什么?”外交部长从佯稚的状态中完全跳了出来,顶着一脑门儿成熟的官司,眼中熄灭已久的雄辩火花再度闪闪生亮,问道,“你是说我贪得无厌吗?”
“正是。你不知足。”
“我不是不知足。”外交部长狡猾地瞪了后勤部长一眼,说,“我只是太知足了。我够了。我没想到这个瓶子这么贪婪,我低估了它的道德水平。它破坏了我的游戏……”
“你憋气吗?”后勤部长突然问道。
“我……”外交部长想了想,坚定地回答:“我不憋气。我感觉还行。”
“你的涎水少多了。”
“我只有在想多了巧克力和吃多了巧克力的时候才流许多口水。现在我只注意这个流氓瓶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磕它摔它用的正是流氓手法,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惭愧,我的大拇指都让瓶口勒肿了,我还有什么必要保持我一向的文明呢?如果文明需要付出代价,那么我面对这个不可理喻的玻璃器皿所要做出的牺牲就是不折不扣地摔碎它,哪怕这看起来纯属流氓行径。你要知道,在这种行径背后是文明的强大依托,那么我还有什么顾虑呢?一不做二不休,请你们不要阻拦,我知道现在走廊里没有外人,我要趁机结果了它!”他抡起瓶子向墙上猛击,心中回荡着另一种生动而单调的语言:“汪!汪汪汪!汪汪!”瓶子还不肯碎,但他感到痛快。这是成人才有的快感,他预想自己的大拇指就要把瓶子撑破了,那死皮赖脸的玩意儿就要在高潮中粉身碎骨了!
“别说了!”后勤部长断喝,“也别砸了!我请你注意内心的某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与憋气相反的感觉。”
“与憋气相反?”语言闸门刚刚打开的外交部长让神秘的后勤部长吓愣了,喃喃低语,“那不就是不憋气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你认真想想不憋气是一种什么感觉,想好了不必告诉我,因为我早就知道。现在,你想吧!把瓶子忘掉,最好把眼也闭上。不闭也没关系,只要你视而不见就行……”
“我不想闭。”
“不闭也好,请看。”后勤部长从作战部长身旁的暖气片上抄起了闲置的绞索。他把它举起来,不是扣紧,而是把那个环状缓慢扩大,扩大到足以跳绳的地步。后勤部长做着这一切,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汗毛孑L 都汩汩地往外冒着灵性。他从理性的颓唐中站起来了!
“搅动你的脑浆子。”他庄重地说道,“请你思想吧!”
“我想什么?”外交部长问。
“想你在不憋气的自由状态中奔向极端,你在那个极端考察一下,看看是否产生了飘浮在空中的感觉。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喜欢。”
“你是不是感到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不必顾及这样做的后果?”
“我不说则已,要说就说个痛快。关于这个小瓶子,我在沉默中已经总结出了体系性的理论,我……”
“住嘴。你是否感到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必承担这样做的责任?”
“这难道不正常吗?”
“不正常。”
“我的思想要求我打碎这个瓶子,那么我在行动上就必须打碎这个瓶子,这件事的后果我不能承担,应该由小瓶子承担。”
“住手,你不能再摔它,整座八号楼都在震动,你知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自由在保护我。”
“你确实已经飘浮在空中了。”
“我的呼吸非常舒畅。”
“请你往下看。”
“看什么?”
“看看随时都准备承接你的土地。你不是鸟,不是昆虫,也不是飞机,当你像石头一样往下坠落的时候,你能预料自己脚先着地还是头先着地吗?你能指望接住你的是无穷厚无穷软的海绵而不是别的随便什么坚硬的东西吗?你浮在空气中,除了小瓶子你一无所有,但小瓶子不是你的降落伞,你摔它的同时有一种更大的力量在摔你,你的悬浮能力迟早会消失,你离掉下来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恳请你认真思想……”
“我酝酿了足够的理论。”
“理论是气体。”
“我掌握了一条快乐的原则和一条抛弃的原则,我的大拇指都累坏了,我难道不能得到自由思想自由运动的慰藉吗?”
“你可以得到慰藉。”
“那我就继续摔它了?”
“这就是你的谬误所在,你不知道你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再一次恳请你接受我给你安排的思路,认真想下去……
你像石头一样从空中坠落了,可惜你并不是石头,所以你落地时将是一种独特的景象。如果你思路畅通的话,你会看到自己的头颅像皮球一样反弹到空中,伴随着它的将是彼此分离的其他器官,比如你的消化不良的肠子。它很可能会像套马绳一样在空中旋转着抛出一条淡绿色或淡蓝色的弧线,最后又像朽绳子一样掩埋在尘土当中。你看到过菜市场里的肉馅吗?齿白唇红,那东西黏糊糊却是很鲜嫩的呢!你现在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了吧?请看着我的眼睛,像看领袖或看医学博士一样看着我的眼睛!“
“……惨不忍睹。”外交部长不知何时用双手抱住了后脑勺,小瓶子鼓鼓的像头皮上挂的一颗肉瘤。他说,“我的满腔快乐都被你搅得变味儿了,我的大拇指在哭泣。我不知道现在最需要什么,我不摔它了,让它长在我身上吧。我觉得我有点儿不值……”
“这就对了。”后勤部长容光焕发,把绳圈抽紧,使它恢复到绞索的原状,说道,“你现在需要束缚。当你无力阻止下坠的时候,你眼前出现了这个东西,你该如何行动?”
“我……我钻进去!”
“钻进去生死不定,不钻进去必死无疑,你来不及判断,你会钻进去吗?”
“我坚决地钻进去!”
“钻进去之后该怎么办?”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很好,你知道了束缚的精髓,我认为你有资格平安降落地面了。我的治疗基本结束,由憋气到不憋气,由不憋气到适度憋气,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不用争强好胜,也不必装傻卖乖了。你带头往我的脸盆里撒尿,你吃光了我的巧克力,这都没什么,我只希望你以及跟你一样聪明的人能在某些事情上承认我的权威,不要干扰我的智慧,否则对谁也没有好处。把你的大拇指伸过来,咱们该结束这次交流了。“后勤部长看了众人一眼,重点盯了一下副司令,发现那人正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似乎已忘掉那柄折磨人的钥匙了。他冲副司令友好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过头来对外交部长说:“瓶口这么小,你是怎么捅的!”
“我都忘了当时的感觉了。”
“疼吗?”
“不疼,有点儿麻。”
“闭上眼,忘掉有关小瓶儿的理论。”
“我的理论早就分崩离析了。”
“你的脚碍事,伸到床外来。”后勤部长抓住了瓶子,说道,“身子稍稍后仰,我们往相反的方向用力,放心,你的大拇指断不了……”他趁外交部长不备,旁敲侧击,用两个手指头像铁钩子一样在对方的脚心里使足平生力气狠狠地挠了一把。
“哎哟!”
外交部长全身猛退,大拇指顿然解脱了。周围的人有分寸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副司令没笑,表情抑郁地说:“北京时间……零点整。”
副司令的报时声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总司令的味道淡了一些,蹲在老地方一动不动,像是打瞌睡了。宣传部长用手电照照这人照照那人,照照自己的脸盆照照别人的脸盆,照照窗户照照房门,无处可照之后便把它灭掉了。作战部长离开嘹望孔,在屋中来回踱步。
“到处都是拔光了毛的母鸽子,恶心死了!”他嘟哝着说,“……我要出去,我觉得你们身上长满了羽毛,越长越多……
你们快想个办法让我出去!我要第一个出去……“
“咱们谈会儿驴吧?”总司令的声音睡意浓厚,像说梦话,“鸽子举止暖昧,驴是坦率的,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差别呢?
你们谁能回答我?我眼前有一群驴在奔驰,你们听到驴蹄子敲打我胸脯的声音了吗?不瞒你们说,母驴都穿着高跟鞋,敲敲打打像弹钢琴一样……让我们从驴蹄子或驴尾巴谈起吧……“
“我要出去!”作战部长抓住了房门,指甲咔咔地挠动门板,但动作十分缓慢,似乎在忍受着理智的强大约束。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我的鸽子们脱尽了毛了,我再不出去它们的皮就要被人剥下来了……让我出去!”
后勤部长手提挎包抵近了作战部长,他精神抖擞,瘦小的身子在作战部长魁梧的身坯面前闪出了金色的光芒。他把人们的目光和手电光都吸到自己的身上和头上来了。
“你怎么了?”他问作战部长。
“……鸽子……”
“鸽子怎么了?”
“我……”
“你又回到厕所了吗?你又出不来了异想天开了吗?你忘记我对你的教诲和你自己宝贵的精神实践了吗?!”他伸手揪住了作战部长的后脖梗,用两片指甲夹住了一小片肉,轻轻往起提,说道:“你清醒清醒。”
“我清醒不了了,我满眼都是鸽子……”作战部长皱着脊梁,让后勤部长掐得连连倒吸冷气,仍旧咬着牙说,“我眼里都是从未看到的事情,我的眼出了问题……”他居然涔涔地流下了眼泪,“你用绳子……把我绞起来吧……我对不起它们,我……”
“明白了。”后勤部长松了手,坚强而痛心地说道,“你这人欲望深刻,但你比谁都更不适应封闭,封闭勾起了你的深刻欲望,又使它们变得格外浅薄了。我说得对吗?”
作战部长脑门顶着门板,动了动脖子。
“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但为了避免你伤害它,还是由我这个外人来伤害它吧!“后勤部长转过身来,气宇轩昂地对同志们说道,“你们知道他怎么了?尽管难以启齿,我还是不得不告诉诸位,他被自己逼真的想像力击倒了,他被自己在神奇想象中的自我表演能力给击倒了。总之他已经被自己不成熟的爱情幻想和另一种太成熟的幻想打得落花流水了!我们共同来怜悯他吧……”
“我怜悯他。”总司令瞌睡着说, “可他为什么不肯谈驴呢?”
“什么想像力那样沉重?”宣传部长显得过于天真,用手电在作战部长后脑勺打出一轮光圈,希望找到那种给人以打击的神秘想象的蛛丝马迹。他问道:“爱情幻想跟脱光了毛的母鸽子有什么关系呢?他感到我们身上长了羽毛,这跟哪一种幻想的爱情有关系呢?我不理解。我觉得他是想骂人,想骂你妈……又不好意思开口。不管怎么样,我怜悯他。”
“我也怜悯他。”外交部长坐在上铺,抚摸着大拇指,说道,“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讲话应该有分寸,所以我什么也不打算讲。”
“我……”副司令坐在门后下铺上,说道,“我找不到钥匙了……但是大家都忍受了,只有他一个人不能忍受,这事能怪谁呢?”
“你说怪谁呢?”后勤部长问。
“……怪我?”
“不怪你。怪那个愚蠢的大面包。”
没有人再说话了。作战部长含着眼泪走回窗台,靠着暖气片蹲下来。暖气片上搭着曾经给他以威胁、启发和勇气的绞索,但是他沉重的思维对它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他眼里鸽子毛漫天飞舞,毛海中是无法想象也无以言传的种种景象,他觉得自己再不出去就要立即被淹死了。他搂着自己茁壮的肩膀,暗暗悲泣。他等着后勤部长对他的审判,他希望那崭新的判词能把他从沉重的羞愧中拯救出来。
“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我必须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后勤部长从挎包里掏出… 一节奇形怪状的铁丝,把它插进了锁孔。他扭过脸来对大家说,“他曾经企图吃掉自己拉的大便,以满足变态的食欲。现在,为了满足另一种欲望,他在想象中对一只娇嫩的母鸽子动手动脚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只公鸽子。对公鸽子来说小小的三一九不是过于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