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4782
  他的战利品不是缄默的作战部长的不肯骂人,而是渐渐浮上心头的越来越清晰的一种预感。这预感在他躺到床上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本想于行动之前睡一觉,这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并且跌入五彩缤纷的亢奋状态中去了。
  作战部长不仅反对本末倒置,看来更反对睡眠和闭上眼睛。他远远没有掌握睁眼睡觉的本领,鼻子也没有犬类灵敏,因此只能在墨一般的黑暗中给自己找事做。他从嘹望孔举目眺望处于停电的折磨中的苍茫大地,发现一小撮星星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连忙缩了回来。三一九布满了可疑的角落,到处是阴谋,它们躲在床下,缩在床上,甚至聚集在暖气片的狭窄管道中和赤卫军一个个干瘪的肚子里。作战部长呆不住了。他想去走廊稳定一下精神状态,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上紧了门锁。他大吃一惊,仿佛置身于厕所,种种被囚的不堪体验从脚心穿到了头部,又被天灵盖挡回,旋风一样在体内乱窜,连尾巴骨都在扫荡中吱吱地尖叫起来了。他挣扎着回到嘹望孔,想把警惕性燃成的烈火喷射到夜里去,结果发现平日温柔的月亮充当了黑夜的狰狞大嘴,黄色的血液从天而降。他哆嗦了一下就不动了。
  后勤部长激动地冷笑了一声。肌肉发达的作战部长终于被脆弱的灵魂拖垮,终于出现迫害狂的症候了。这是他以大哑巴自居而自傲的应得下场,也是他骂人骂得太坚决而又太不明确的必然结果。第一,你。第二,妈。第三,×。经过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式的结合,这三个一般的、优秀的和低劣的汉字组接在一起,成了袭击作战部长的三个病毒。病毒突击队已经攻克了灵魂的外围阵地,用不了多久,作战部长等不到赤卫军采取行动,就会把自己的脖子牢牢地掐在自己手里了。后勤部长欣赏着作战部长,再次发出冷笑。
  宣传部长已经入睡了。
  外交部长也入睡了。
  副司令轻轻打鼾,因为鼻窦炎的影响而成了奇怪的调子,像擀面杖在案板上轻轻滚动。他是三人惩罚小组的成员之一,这么快就不省人事有违其责。他的鼾声真伪莫辨,或许竟是拿了真的擀面杖在制造音响吧?果真如此,他可就不是个凡人了。
  总司令那边的现象很确凿,没睡,也没装睡。他在翻烙饼,同时捂蝉一样捂着耳塞,不住地唉声叹气。收音机始终没关,他把它按在肚皮上,耐心而又实在耐不了心地等待着乌鸦的下一次呜叫。零点整,在新的一天刚刚开始的庄严时刻,他要准时向刽子手下达行动的命令,必要的话,还得根据具体情况付出一定的体力。但是,体力够用吗?没有睡眠支持,没有宽广的胸怀支持,没有狼一样的可爱性格的全面支持,身体的能量主要是胳膊的爆发力能满足使用的要求吗?一旦出现了最不幸的结局,他能够呼吸困难地向某个人叫……爸爸吗?总司令觉得两只手连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气也没有了,把两只脚算上,把鼻子耳朵都算上,半根毛也拔不下来了。完蛋了。用宣言把骂人规定为美德就好了,骂人成了美德,那人就不会得不偿失地口口声声地盯住你妈和你妈的器官了。多么严重的失误啊!跳水已跳到半空,飞回跳台已不太可能,只能头朝下随它去了,但愿游泳池里别没水,有水别太浅,深不深浅不浅的里面装的可千万千万别是……别是……尿?尿?尿!
  三一九大本营有人在撒尿。
  后勤部长的冷笑浓得化不开了。他看到总司令哆哆嗦嗦地翻身,把脸朝向墙壁,便知道总司令仅次于作战部长,正处于脆弱情感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副司令也听到动静了吧?擀面杖停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滚动起来,不是凡人无疑了。
  作战部长在撒尿。他被恐惧感折磨得失去理智,把总司令和副司令两铺之间的桌子上的刷牙缸子当了尿盆。他尽管丧失了理智,却清醒地挑出了自己的杯子,把尿小心地注入另外的五个杯子里面。他没有取出五个小尿盆里的牙膏,也没取出牙刷,说明他虽然在恐惧感的压力下无所适从了,但理智仍旧健全。排泄过后,他端着总司令那个特征显著的大杯子,一边用牙刷搅拌,一边踱来踱去。他周身笼罩着大祸临头的尿味儿,而举止却趋于平稳,似乎对未来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了。
  后勤部长往事重温,头发上和脖子里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冷笑声便掺足了泡沫儿,亢奋随之加剧。
  总司令的脊梁骨皱了起来。但作战部长只在他床头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喂他。作战部长踱着搅拌着,像调着一杯咖啡,似乎不准备喂他的上司而打算留给自己品尝了。不知为什么,他在后勤部长床后蹲下来。最后,因为后勤部长出于夜袭目的没有脱鞋,他就把那杯液体全部灌在不知是否无辜的外交部长的鞋壳里了。那只鞋几乎飘了起来。他把杯子放回原处,在三一九正中央站了很久。
  总司令的床板咯吱吱响了一声。当作战部长虚张声势地摆了一系列拳击动作,空练了几个大背挎之后,尤其是在他吭哧吭哧地像掐谁的脖子似的掐紧自己的大腿之后,始作俑者总司令终于彻底崩溃在自己布置的阴谋之下,冲口而出:“同志,你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副司令那边鼾声顿消,可耻地甜蜜地哼哼了一声。总司令抹着满肚皮冷汗,关了收音机,收起发信号用的手电筒,解放了似的摊开四肢,更可耻更甜蜜地哼哼了一声。
  “零点都过了,睡吧,睡吧。”总司令说,  “没睡的都睡吧。”
  和平降临了,但作战部长似乎捕捉了更大的阴谋,选个便于反击的角落蹲了下来,牙齿格格格咬得钝响。总司令提心吊胆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没有危险,就顺水推舟地闭上了眼睛。他跟着睡意往灵魂深处滑,哀叹自己连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勤部长没睡,他不能睡。他一直在毯子里悄悄整理背包绳,把它换成绞索的样子。为了使绞索不至于抽得太紧,他得力于自己的发明癖,在绳子上多系了一个疙瘩。它是绞索的制动装置,在紧要关头可以避免勒毙脖子的所有者,又能保证那根脖子驯服于强大的约束。局势发生逆转,但他不想失去检验自己最新发明成果的机会。哪怕用自己的脖子而不是用别人的脖子去接受这种检验,他也在所不惜!目睹了总司令的卑怯和副司令的狡诈之后,他更不能安心睡去了。他有自己的阴谋需要展开,阴谋已经紧紧缠住了他,既然总司令和副司令可以临阵逃脱,他为什么不能孤军奋战,从而战无不胜,进而登峰造极独领全军之风骚呢!后勤部长脑子里涌满了迷人的战术,他默默地最后一遍检查了绞索的灵活性和可靠性,撩开毯子,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腿肚子有点儿发紧;脑门儿在上铺边缘的木头上沉闷地磕了一下;鼻子里有作战部长的尿味儿和外交部长发出的酸面包味儿;耳边是副司令变得真实的睡眠气息和总司令人梦前轻浮的嘴唇吧嗒声。这都没什么,都跟他没关系,有黑色的空气就够了,有自己炒崩豆一样的心跳声就够了,足够了!他无声而笑,向床后那个角落泰山压顶一般轻轻地轻轻地走了过去。
  “不忍心让你再等待了。”后勤部长弯腰盯着那个茁壮的蹲得像座坟包的人,脚下感到了对方身体的剧烈抽搐,水泥地和墙壁在发抖,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他说:“我来了。我……来拯救你了。看着我的眼睛。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了?我的眼睛里有你熟悉的东西吗?里面有你父亲的某些东西吗?请你回答……”
  作战部长像个瘪臭虫就要贴到墙皮里面去了。他极度恐惧地摇着头,似乎担心后勤部长会用手指甲把他抠出来,再狠狠地捏他一次。后勤部长没动他,却及时地举起了那个绞索,招摇撞骗地晃着,炫耀着,展示了它的所有细节和底蕴。
  “你知道我要对你做点儿什么道义上的援助和……摧残吗?”后勤部长热情洋溢地说,“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人。只要你的想象和感觉允许,只要你乐意,我可以为你代表你所熟悉的所久久不能忘怀的……厕所。我是你万劫不复的茅房!你同意吗?”
  “你妈……”作战部长盯着环状绳索,仿佛看见了它背后隐藏的子宫。他竭尽全力地鞭策想象,试图踏上新境界,而感觉的马却逆向运动,奔向,了坐落于记忆的三角洲之上的恐怖的厕所。他吐字困难,说:“你妈……”
  “我要首先恢复你的语言功能。你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后勤部长说,“语言贫乏使你忽略了自己的历史,你不能真正地重返受难之地,虽然表面上你好像钻回去了……忘掉你舌头上粘的几个字,认真回答我,你的回马枪杀到什么地方了?出不来的感觉复活了吗?”
  “你妈……妈……你……”
  “你要放松,心情不妨散漫一点儿。修缮了你的语言功能之后,我要设法恢复你的交流欲望。三字经固然生动,总说就味同嚼蜡了,你的思想远比你表达的丰富,你也远没有那么粗鄙。我敢说,你实际上并不是对别人的妈妈念念不忘的人,更不是对自己缺乏的器官津津乐道的人。交流是你消除误会的惟一手段。转转你的舌头,把舌根往外提一提,用牙刮刮舌苔……它并不是单纯为了侵略意识而存在的,你应该用它说点儿婉转的字……你试着用它说一声爸爸,说不出?那么留着以后再说,你先说一声……爷爷。说。你说嘛。”
  “你,你。你……妈……”
  “勇敢点儿。爷爷。说,爷爷!”
  “你……妈妈妈……”
  作战部长把脑袋搭在膝盖上,对着荡来荡去的绞索,对着后勤部长牧师一样喋喋不休的嘴巴,他哭了。后勤部长却笑了。把绞索套在脚上抻了抻,绳子发出突噜突噜的磨擦声,使哭与笑黯然失色。
  “这就对了。”后勤部长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你的感觉已经在我的引导下走上了正轨,我准备进一步启发你。”
  “你……”
  “对。正是我。你现在蹲在大便池上,想到门关着出不去了,老这么蹲着不是事儿,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门外的人都不管你了,他们进了女厕所,把你一个人抛在了男厕所。你感到万念俱灰,你往大便池看了一眼,发现你的眼泪流到里面去了。你正在哭泣!记住,这是过去的那个事实,不是现在的这个事实。你在历史的厕所里独自悲伤,你独自悲伤!你的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了……”
  “妈……”
  “不对!是爸,或者爷。你从大便池上下来了,你往窗外看,想跳下去。你没有跳下去,因为跳下去未免便宜了门外的人,所有门外的人,所以你又走回了大便池。这时候你自暴自弃了,破罐子破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注意,下面是你的要害……这时候,你舔着嘴唇像狗熊舔着蜂蜜一样,你找到了代替跳楼的办法,这个办法像蜂蜜一样粘住了你诱惑了你。你还记得你在某一瞬间胆敢做的事情吗?结果,你并没有那样做。正因为你没有那样做,所以你获得了你心灵上的最大创伤,你的伤口一直在滴血。现在,你的身心一定要据守这一重要时候,你的手伸向黄灿灿圆滚滚像变了质的香肠似的东西,你准备吃……”
  后勤部长口若悬河,亢奋过度,把自己也扔到神秘的激流中去了。他体验了蹂躏的欢乐和操纵的舒畅,随后便领略了随波逐流的无为无不为的达观境界。作战部长受不住他的谆谆诱导和恣意解剖,大号刺猬一般团紧了身子,已经是痛泣绝声了。
  “你没有把它吃到肚子里,却无形中把它供在了心坎里。”
  后勤部长被自以为是的快车载着,继续往没有目的的目地奔驰,“它在你心里下了种,你的心田开满了仇恨之花,恶之硕果累累。有了这样的收获,你放弃语言和交流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所要救助于你的,是重新开垦你灵魂的土地,你看好这根绳子和这个套子,它们是我的犁铧。我准备耕你了,请把你的脖子伸将过来……”
  “你!”作战部长苦叫一声。
  “你马上就会想起别的人称代词了。脖子进入圈套之后,你立即开始挣扎,这等于你在大便池旁为反常的食欲而挣扎。
  你要一边挣扎一边思索,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落到了这步田地。以挣扎为辅以思索为主,你能否摆脱困境,战胜可恶的孤独,成败在此一举。挣扎是为了制造危机感,生死关头的思索是最清醒的思索,你的基本命题只有一个,物质的可吃与不可吃的标准在哪里在何时又是为什么发生了混乱?请钻进来挣扎而思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