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4849
  “上铺的桌子滑到床缝里去了。”
  “我的脚在那儿吗?”
  “在桌帮子底下。”
  “你还想你那件事吗”
  “暂时不想了。”
  “我帮你分散了注意力,现在该你帮我想想办法了。我腿上的血液不流通,浑身爬满了蚂蚁。”后勤部长目测了二。一留着半尺缝隙的被阻之门,从容地启发道,“厕所里一定有扫把,你把它找来。你看,你已经没有一点儿哭的意思了,我的处境给了你多少安慰!快把扫帚找来,用扫帚把拍我的腿。蚂蚁繁殖得太快了,我的血管成了蚂蚁洞!快去。”
  不久,一根绑扫帚的竹棍颤巍巍地从门缝里伸出来,窃贼的胳膊似的探到了床底。它在后勤部长的脚踝上不轻不重地触了一下。
  “哎哟!”后勤部长呻吟,“它们炸窝了!”
  “还要不要拍?”
  “别拍了,我有个新的想法。”后勤部长单手执眼镜,在领口上抹了抹,戴好之后两眼炯炯有神地鼓动作战部长,说:“你用棍子把桌子挑起来,等我退出去,你再把桌子放下。挑起一尺左右,坚持半分钟,这对你来说不困难,你的二头肌跟我的臀肌差不多。我长得薄,给弄条缝儿我就能倒着蹭出去。
  这件事你有兴趣吗?“
  “我倒不在乎兴趣。你脚上边塌了三四张桌子呢。这也没什么……”作战部长犹犹豫豫地把竹棍抽走了,半张脸卡在门缝儿里,以实事求是的诚恳态度披露心曲,“我把桌子挪开,你钻出去了,我呢?我不信你还敢钻回来,我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呆着。所以,咱俩别分手,保持现状得了。腿麻了我可以帮你捅一捅,别的我无能为力。”
  “是吗?你跟厕所相处得太久了。大便池给了你好多没用的思想,我听到它在替你说话,你自己可能没感觉。”
  “不用解释,我就是大便池!”
  “看你自暴自弃到什么程度了,让我也跟着受害。大便池给你思想,可是不能给你同情心!求你把桌子挑开十公分,就十公分,我头皮上叮满了蚂蚁了。你自信一点儿吧!”
  “你别太自信。你脑袋上没蚂蚁。”
  “怎么突然就找不到共同语言了?”后勤部长不再从容,趴得太疲乏,水泥地里像伸出许多尖爪子,揪他的内脏,弯他的肋骨,甚至玩弄了他冷冰冰的阴囊。他说,“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别走!”
  作战部长离开了。盥洗池响起溅水声。喝够了水的作战部长在黑暗的厕所里溜达,吐唾沫,吮牙,吧嗒嘴,唉声叹气。
  那件惟一有兴趣的事又缠上他了。后勤部长掏出挎包里的改锥,想象呆会儿会从门缝儿里看到一头叫不出名目的哺乳动物。他决心冒险一试了。
  “我烦死了!”作战部长卧在门里面,枕着一个刚找来的装去污粉的空盒子,说,“聊会儿吧,天南海北地谈谈,别说眼前的事!”
  后勤部长把改锥扔过去,漫不经心地说:“把门上的闭式弹簧卸掉,然后把门摘下来。这件事对咱俩都有好处。”
  作战部长就地一滚,人和改锥一块儿不见了。门板摘掉以前,后勤部长只能听到铁器的磨擦和对方抖动的呼吸。他说:“把桌子往厕所里搬,腾出让我出去的地方,然后咱们共同腾出两人一块儿出去的地方。你别着急,这个机会我们不会失去了。”作战部长不语,可能没听见。门板倾斜,第二个弹簧也松动了。门板拿开之后,后勤部长贴着地面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作战部长的两只脚在手电光中显得十分庞大。后勤部长心情紧张,说:“爬到上铺把我脚上卡的桌子扔到厕所里去!快点儿,你还等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作战部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搬运了二十几张桌子,清理了几个双层床上铺的通道。只要乐意,他就可以倒挂金钟,从宿舍区的破门钻人自由地带了。后勤部长看不见隔着两层铺板发生的事情,但是预感到事情不妙,连声呼唤:“为什么不首先把我救出来?你想干吗?你工作的顺序不对!先拉我一把!“作战部长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流着激动的眼泪,把两个课桌放倒,卡在后勤部长所处的底层铺板的床帮之下。后勤部长惊呼:”你落井下石!我必须指出,这纯粹是大便池的勾当!你怎么这么辜负了我呀!”
  “我……我……”作战部长揉着太阳穴,抽抽嗒嗒地说,“禁止你爬进……厕所。”他把改锥递到床下,趁后勤部长下意识伸手的机会,一把揪住那根细腕子,将绿光点点的夜光表撸了下来,哭得仿佛更悲伤了,“我早就看见了。你们……背地里做的事……我都知道。你们瞒不了我!我谁也不靠,我自己救自己!你老实呆着,尝尝孤独是什么滋味儿。”
  “你这头恩将仇报的蠢驴!”
  “你早就知道怎么救我,可是你不想救。操你妈!总算有个人落在我眼皮子底下了。我要尿你!”
  “你想干什么?”后勤部长被失败感笼罩,声音非常微弱,
  “这不会不是一种比喻吧?”
  “我代表两个厕所尿你!”
  “尿你就尿,哭什么?”后勤部长按灭电筒,把它保护在胳肢窝里,沮丧地自语,“你能从三楼下到二楼,为什么不能从二楼下到一楼?是喜剧吸引了你吗?不得要领……”作战部长认真地回答他:“二楼下边的落水管坏了。这个问题你应该早点儿提出来。你不提,暴露了你的险恶用心,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要客气倒奇怪了。”
  铺板响,声音潮湿,水从木板间隙渗下去,落在后勤部长的头发上和衣领里,不凉,几滴温暖的液体顺着眼镜腿爬上鼻子,羞怯地滑进了因麻木而略开的嘴角。他舔了舔舌头,感到渴。他闭上眼,遥等天明。
  “我……我太激动了!”作战部长哭腔未退,吸着鼻涕,说,“你的感觉怎么样?”
  “你有驴心,可膀胱非驴。”
  “咱们谁也别抱怨谁。”'
  “我尊重赤卫军赋予你的高贵品德。”作战部长牙齿格格作响,“你应该往我头上拉泡屎!你屈才了。”
  作战部长攀到上铺,安静地呆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在忍受怜悯心的折磨。他蹭到宿舍区大门附近,又笨拙地爬回来,脑袋垂到铺板边缘,像是告别。
  “你知道厕所里是哪件事诱惑了我?”他问,鼻子发酸,只是没有泪了。后勤部长恶意地回复他:“别自作多情了,你不就是想吃自己拉的屎橛子吗。”
  “……你猜对了。”作战部长最后的一个抽咽噎在了嗓子里,说:“再见。”似乎害怕那个念头再度纠缠,他仓皇离去了。后勤部长听着他的脚步声,追去一个暗示性的预卜:“别伤心了,以后还有你实现理想的机会。”阴沉的八号楼几声冷笑款款游荡,缕缕难绝。
  后勤部长吃巧克力,摸准外交部长大约偷了三颗。他用巧克力的包装纸擦头发擦衣领,擦得走廊生香,脖子发黏。然后他打开了挎包里的饭盒,触动了半导体的旋钮。找不到电话,它便是他与外界的惟一联系了。这个秘密他不打算与别人分享,但外交部长恐怕已经知道了吧?可恶的屁篓子会向总司令报告这个偷知的情况吗?该死的东西们!但是,赤卫军万岁!
  这个事实不可改变的。他喜欢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频道一片嘈杂,没有人报时,没有人朗诵,没有人奏乐。
  时值夜半,只有摩尔斯电码此起彼伏,证明世界充满了阴谋和特务。在考验的烈火中不屈不挠的后勤部长即将百炼成钢,百死成仁。他审时度势地以尽可能妥贴的姿势趴在双层床和桌椅的混乱包围之中,让一摊缓缓蒸发的尿液浸泡着,入睡了。
  收音机里,地球在嵫嵫啦啦地翻身,像鸡蛋掉进油锅一样,像铅球在煤渣跑道上滚动一样,像头颅在车轮下鲜花怒放果汁喷溅豆腐渣搀辣椒面……一样。
  五
  早晨,东方红了,太阳升了,八号楼的黑暗稍微白一些了。总司令第一个醒来,发现作战部长占据了已经不属于他的床铺,正吊着下巴窥视嘹望孔。总司令咳嗽了一声,使副司令翻身下床,而作战部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一种魂兮归来的味道。
  “你怎么回来了?”总司令有点儿故作惊讶,觉得不妥,又淡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睡得好吗?”
  作战部长不语。空气混浊,副司令拉开一道门缝通风,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也陆续爬起来了。大家都体味到三一九室内有一种新鲜感,好像受难而回的作战部长由厕所带回了太多的异样气氛似的。那种空前的冷淡,说明事情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而且远远没有结束。楼层外面,一只鸣哨的鸽子领着数只鸽子由窗前疾飞而过,嘹望的作战部长像挨了那舞翅声一个嘴巴,闪回来又爬回去,背影贪婪。总司令站在他背后,看样子像是要踹他屁股一脚,但迟迟不见动静。
  “祝贺你!”副司令说。
  “你辛苦了。”宣传部长循规蹈矩地说,“看到你顺利归来,我很高兴。”
  作战部长的傲慢在升级,总司令的相同问候和关怀又被他以沉默拒绝了。下不了台的总司令脸色沉郁,看看副司令,似乎暗示对方搀自己一把。副司令系着裤带走过来,抚摸作战部长高耸的肩胛骨,好像要把这个突出的部位揉下去。他说:“我们知道你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可是你也别太自卑了。除了你对厕所有了比我们多得多的知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冲大家坦率地笑一笑吧,要不然同志们会过意不去的。”作战部长没笑,却回过头来用眼皮泛泛地夹了全体一下。他击退了所有善意。总司令暗想: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有什么了不起的!”外交部长从上铺爬下来,讥讽地向大家解释造成这种奇怪局面的关键原因,说,“不就是在不该多呆的地方比别人多呆了几个小时吗?”
  作战部长的反应突然敏捷了,他推了一下窗台,弹到屋子中央,一把揪住了外交部长的脖领子,摇酒瓶子一样乱摇乱抡。外交部长的脚离了地,仍旧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见解:“我说错了吗?一点儿没错!你的遭遇是偶然的,你没有权利丧失礼貌!”他被作战部长的蛮力托着逆时针旋转了大半圈,继续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别以为你从那儿出来就高人一等了,你嘴里要是塞了大便,说不出什么也罢子!可是你红嘴白牙的……凭什么……放开我!我头都晕了!大家别都看着呀……”话音将落未落,作战部长拧背哈腰,一个大背挎将外交部长撂平了,坚硬的水泥地嗡了一声。作战部长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气喘吁吁地做起了罕见的事情。
  他用一条腿把外交部长的腹部和两条胳膊压牢,动手解对方的裤腰带,手忙脚乱影响了操作,竞龇出两排大牙去咬皮带扣儿。厕所幽闭焕发了他的行动能力和潜在的征服欲望,使几位刚刚脱离睡眠和梦境的同志们目瞪口呆。外交部长婴儿似的晃脑袋踹腿儿,又像上了岸的鲤鱼一样频频打挺儿弯身子。总司令和副司令面面相觑。宣传部长觉得事情来得太突兀,而且有点儿缺乏逻辑,就往前凑了凑,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交部长挣脱了一只手,居然有条不紊地抓向作战部长的五官,同时自以为是地叫道:“他要猥亵,还不快制止他!”作战部长闪开了鼻子,耳朵却被揪住了,便随手给了外交部长一个嘴巴。
  随着一声过于清脆的脸皮响,三一九出现片刻宁静,局内人和局外人都愣住了。作战部长环视众人,扒裤子的动作有点儿犹犹豫豫,外交部长趁势在他后脑勺上挠了一把。
  “你发泄得可以了。”总司令把作战部长的手从外交部长的小肚子上拉开,郑重地说,“没有我们的参预,你擅自采取执法行动是错误的!我不允许你暴露执法原则的细节。你听明白了没有?”作战部长恋恋不舍地抓着外交部长的腰带,长时间怒视总司令,两人的脸斗鸡一样凑得很近。副司令手心冒汗,猜想作战部长可能要往总司令没有闭严的嘴里吐口水了。宣传部长的悬念更强烈,他估计总司令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那种表情是一种一心要在对方鼻子上咬一嘴的表情,比较少见。但是,像遥远的雷声隐隐而来的只是总司令异常温柔的絮语:“天亮了,该你领着大家去走廊里做第二套广播体操了。洗完脸吃完面包再喝点儿水,把你的经历具体汇报一下,我看看是否能给你一定的奖励。行了行了,你的手指头干吗按在人家肚脐上,你不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儿下流吗?”作战部长稍一迟疑,脑门子又让外交部长挠了一把。总司令抬脚点点外交部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