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4862
  后勤部长光着两条腿,浑身哆嗦。副司令和宣传部长的铺上静悄悄的,没人打算拯救他。没有光。处处阴影。种种埋伏。具具死尸。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
  “每间屋子都进去吗?”他问。
  “不用。我们没钥匙,百分之九十的屋子进不去。你不必进屋子,把每层楼道察看一遍就行了,重点是一层和二层。”
  “……我试试。”
  “我给你四个钢镚儿,你把它们搁在下面两层走廊东头和西头的窗台上就行了。我明天派人核实。”总司令变得絮叨极了。他明明看到后勤部长一屁股瘫在床沿,却补充指示,“时间不限,走快了一个小时就能回来,弄不好也有可能耗到天亮。如果天亮了巡逻不到位,允许当夜再补考一次,对这件事我向来一视同仁,其他同志可以证明。你准备准备就行动吧,时候不早了。”
  “如果还不行……怎么办?”
  “开除。”
  “开除?”
  “对,开除。如果一个人不能适应环境,那么赤卫军所处的环境对他就是不适宜的,也就不能容纳他了。这是自然现象,我们制定组织纲领的时候曾经分析过。”
  “我可以用手电吗?”
  “可以。不能照窗户,只能照地面。八号楼是仓库,临时仓库,不能露出有人的迹象。”总司令无法掩饰一种陶醉,越说越流畅,“如果碰上外人,只要他不杀你,你要跟他和平相处,周旋的时候不能暴露赤卫军的任何情况。遇到紧急情况别叫唤,声音比光的威胁更大。去吧。我们大家祝你成功。你能力强,一定可以完成任务。回来以后,立即叫醒我,免得我做噩梦为你担心。”
  “我明白了。我可以再吃个面包吗?”后勤部长开始穿衣服。总司令说:“可以,但你只能吃半个,巡逻的夜餐标准就半个。”
  后勤部长背上挎包,检查了手电筒,把修复的手表也戴上了。副司令想必一直看着听着事情的微妙运行,他默默起身,从铺底下拉出了食品筐,伸手摸了摸。
  “你要果仁的,还是要果酱的?”副司令问,雪白的三角裤衩显得温情脉脉。后勤部长用手电瞄着他秀气的屁股,说:“我要果酱的,给夹一小块咸菜好吗?”
  “夜餐没有咸菜。”总司令想必也在留意所有细节,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副司令听的,副司令的屁股皱了起来。后勤部长移开电筒,他的手里被塞人整整一个面包,但他没有声张。各自有各自的阴谋,阴谋源远流长,这个阴谋对他有利,他把面包和阴谋一块儿掖到挎包里去了。
  “你戴表干吗?”副司令问道,“时间有什么意义?小心磕坏了表蒙子。”
  “这上边有指南针。”
  “别迷路。它没用。”
  “在楼里会迷路吗?”
  “只要目空一切就没事儿。”
  “我争取吧。”
  后勤部长打算跟副司令握握手,想给自己壮胆,竞伸手拍了拍雪白裤衩里的屁股。副司令很吃惊,说:“你的手干净吗?”副司令原来是有洁癖的。后勤部长的紧张情绪被分散,悲壮心理也淡化,昂首阔步地出发了。默不作声的宣传部长在上铺给了他一句话:“少用手电,小心自己的影子。”
  “够了!够了!”外交部长在失眠。
  “是的,够了!!”总司令异常清醒。
  “我也认为够了。”后勤部长悄悄关门,“谢谢大家,谢谢组织,早晨迎接我。”
  后勤部长在走廊中部听到了悠扬的哭声,走至三。一的不开之门,哭声隐没。他用手电扫了闭式弹簧一下,继续前进。
  穿过楼梯过道,他钻进了教学区的大门残洞,哭声顿起,阴森森地从脖子后边飘逸而来。他的小腿肚子开始抽筋儿,‘两个膝盖里像装了小马达,突突突乱颤不止。他原地不动,深知只要再迈一步,自己就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尖叫起来。他站着,闭着眼,静静地竭力轻蔑地吃着面包。他不是猴子,他是一只狼,是一只虎,是一只鳄鱼。嘴里不是面包,是肉,免子肉,羊肉,人肉!他啃着人肉和人骨头,把骨头渣子咽下去,把一只人脚整个吞下去、吞下去。来吧!我要吃了你们!他没有理由不把眼睛睁开了。
  “赤卫军万岁!万万岁!”他暗自呼号,扔了面包纸,向黑暗中的第一间教室迈进。哭声依旧,从四面八方传来,但英魂附体的后勤部长确信,那是敌人在抱头鼠窜了。
  四
  音乐教室的钢琴不见了,课桌也不见了,只有肥胖的讲台躺在水泥地中间,黑板上留着一只戴眼镜的大鸟。过去摆钢琴的地方坐着一个纸包,裹得整整齐齐,黑板擦压在上面。后勤部长拿开板擦,对角折叠的五线谱自动弹了开来,里面是老大一块金属。仔细看看,不是金属胜似金属,它是大便。他想到洁癖,知道它是副司令的遗留物质,不再思索,重新包好,用板擦将它镇住。他寻找总司令的那一块,最后在讲台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它阴暗的形状就像一颗顾虑重重的心,没有臭味,已经心肌劳损了。戴眼镜的大鸟可能是音乐教员的自画像,他满意这两个学生为他谱的曲子吗?后勤部长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插回讲台,听到讲台的肚子里吧嗒一声。大鸟哭了。后勤部长恶狼一般踱了出去。
  九间教室有八间锁着。教研室、图书馆、储藏间、广播站统统关闭。他掏出挎包里的改锥和弯曲的铁丝,在一模一样的房门之间谨慎选择。十分钟以后,他进了储藏间。纸。粉笔。
  墨水。挂图。地球仪。报纸夹子。这是敌人留给勇士的战利品。后勤部长枕着粉笔盒,在一大堆空白的卷子纸上躺了下来。胳膊碰了地球仪,全世界由西向东旋转,手电光太阳般照着它,刚从大西洋转到太平洋它就累了。后勤部长在上面寻找自己所处的位置,心不在焉没找着,使用铁丝扎破了美利坚的肚子,扎破了俄罗斯的肚子,扎破了法兰西的肚子。他留下了非洲和青藏高原以东,想了想,把黑非洲也一并扎了。肚子的颜色不一样,但扎进去的感觉雷同。里面好像都是棉花。针灸过后,他把百孔千疮的地球推翻了,用脚后跟蹬着这个比篮球稍微大一点儿的东西。他怜悯它,它华而不实,就像总司令和他的某些下属。归根结底,在战胜了人类的恐怖之后,‘他还怕谁呢?八号楼是裤衩是袜子,正穿或反穿易如反掌,随他的兴趣罢了!他在储藏间角落里看到一条麻袋,毫不犹豫地把地球扔进去,补了一脚。宇宙是上帝的宇宙,到二楼去看看,看看伟大的后勤部长还能干点儿什么吧!
  “赤卫军万岁!”
  他来到二楼教学区。九间教室只有两间不加处置便可以进去,一间堆满了桌椅,另一问也堆满了桌椅。向阳的这一间他熟识了,靠黑板的窗户外面是电工用的梯子,也是赤卫军与外界沟通的桥。这桥是拴气球的绳子,八号楼飘在空中,载了许多秘密气体。后勤部长在教研室、会议室、演说厅、实验厅的门前流动,觉得只要自己乐意,便能够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他把总司令给的一枚硬币搁在走廊顶端的窗台上,捏着另一枚走向宿舍区。门上有锁。他从少了一块玻璃的门框子往里爬,脑袋立即扎进了双层床和课桌交叉摆放所产生的一个空隙。无法前进了。双层床叠双层床,上铺和下铺之间塞满崭新的铁架课桌。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天花板。后勤部长这才领悟了总司令的英明和副司令对时间的蔑视。他余勇犹在,头部深深下垂,用脚在门上一蹬,顺利来到床下。在赤卫军的字典上,巡逻是什么?是无事生非,是狗在耗子洞里无畏地爬行!
  后勤部长全身伏地,蚯蚓一样运行了不到两丈,最终决定宁肯接受被“开除”的命运,也不执行为总司令运送硬币的任务了。他也失去了为自己考察八号楼各种物质储备的积极性,后勤部长的职位给他造成的是没完没了的侮辱,无须留恋。况且,哪怕被抛出三一九,他也有能力在任何房间蛰伏下来,组织自我,成立不亚于八八八少年赤卫军的另一支孤胆突击队。
  八号楼的能源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谁的眼里,谁又在他的眼里呢?他卡在床板和床挡的夹缝中得出结论,自己在自己的眼里!让炫耀权威的总司令和总司令的硬币见鬼去吧,鄙部长的巡逻到此结束了。思想灿烂升华,身体却退不出去,心安理得的后勤部长看看四周的形势,决定先睡一觉。他对三一九的人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嫉妒,好像他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丰富自己的梦乡。他把脑门儿往水泥地面一搁,“咚”一声,像放了个铅球,立即口水潺潺地睡着了。上帝知道这是一个疲乏透顶的孩子,给他的梦境加了糖,但是魔鬼把糖偷吃净尽,连这孩子的梦也吞了进去。丢了梦的后勤部长看着魔鬼扁扁的影子,直想大叫一声:饶命吧!他没喊,因为他发现那影子在徐徐抽泣,鼻涕扑拉扑拉地有一种真切的潮湿感。他用舌头舔舔床腿儿,稍稍清醒,意识到那卡在二。一门缝里想出出不来眼泪即将流尽的人正是倒霉的作战部长。他怎么从三楼厕所掉到二楼厕所来了?是耐不住寂寞而躺在大便池里拉水闸从而被冲进黏腻的窟窿又从下边这个窟窿冒出来了吗?人难道不是人而是粪渣子或尿泡儿或薄薄的大便纸吗?难道他呆在一问厕所里还不够还有必要忍受另一间厕所的折磨和残酷围困吗?后勤部长梦意全消,用手电光柱向二。一门缝刺过去。看到了腿,换了角度之后便看到了那张健康而眼泪斑斑的脸。真是想不到,作战部长正看着他!后勤部长脖子抬酸了,把脑袋降回床下,下巴挨地歇了会儿。作战部长主动迁就了外边,在里边趴下来,用同一个水平线彼此眺望。无声胜了有声。后勤部长被作战部长感动了,小肚子发凉。
  “你怎么趴到这儿来了?”作战部长身陷囹圄,仍在设法关心别人,就显得比较奇怪,“你打呼噜跟他们不一样,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我陪你呆了半天了。你趴得像个死尸,可死尸怎么打呼噜了呢?我知道你活着,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咱们俩都是行尸走肉,你说呢?操你妈!你听见没有?”在厕所里毕竟呆久了,人显得很幼稚,语无伦次而又不失粗鲁。
  “你什么时候换厕所了?”后勤部长问。
  “不久前。”
  “怎么下来的?”
  “钻窗户,爬落水管儿。门让走廊的床挡住了,还是出不去,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作战部长抽抽鼻子,用巴掌遮住手电光。呆了一会儿,他说:“我的毛巾被掉楼下去了,你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比你强不了多少。”
  “我也看出来了,你进退两难了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的心情可能比你好。我睡了一觉,可是你哭了。你表面很强壮,但是骨子里是个幼女。我出发的时候听到你哭,现在你还在哭,你不这样就不舒服吗?你毕竟还能走动走动,你看看我!”
  “我一想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就难过。你是自己爬到那儿的,我呢?我招谁惹谁了?我想离开厕所也错了吗?鼻子酸死了!”
  “你是赤卫军老战士,别太伤感。”
  “要能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睡嘛,找块干净地面,像我这样肚皮朝下,万念俱灰,与世无争,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比哭好。”
  “我睡不着!烦得老想找事做。”
  “那你就做嘛,你可以打扫厕所,也可以做广播体操,全看你的兴趣了。”
  “除了一件事,别的都勾不起我的兴趣。”作战部长有些害羞,“我就是为这个想法忍不住哭了。”
  “一件什么事?”
  “这件事缠住了我。”
  “思想专一不容易,到底是什么事,对你的生命有威胁吗?”后勤部长话里藏了些启蒙的意味,等着作战部长来证实某种揣度。
  “没有。有威胁也是间接的威胁。”
  “那就更不妨尝试一下了。”
  “我要死了,心里只有这件事!”
  “旁观者清,你死不了。”后勤部长抽回手电,往身体两旁照了照。密密麻麻的床腿和桌腿像战壕的棘篱,脚部是因爬动和碰撞而倾坠的木头,不知是铺板还是桌面。腿里的血管有许多蚂蚁钻进去了,正麻酥酥地自由运动,过一会儿可能会从嗓子眼儿或耳道爬出来。思想专一并非不容易,后勤部长觉得有成千上万只蚂蚁聚在心脏四周,非常新奇。过一会儿它们又如蝇逐臭地聚到肛门上去了,这才感到烦躁不堪。他把电筒伸到背后,问道:“你帮我看看,后边是怎么回事?”
  “上铺的桌子滑到床缝里去了。”
  “我的脚在那儿吗?”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