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2-06-19 10:19      字数:4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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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鲁尼斯并未反抗。他没有把双手藏在上衣口袋里。他并未把头扭过去,没有把那满口棕色齿根的嘴巴转过去。没有人听见说:“别胡闹!”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匆匆忙忙地抓了一把药片。当三根手指从玻璃瓶里缩回来时,手指间夹起了六七片采比翁药片。有两片掉进瓶里,有一片掉到浅褐色的天鹅绒地毯上,滚到会议桌下;他把手指之间还能夹住的药片塞进嘴里。不过,这时他为掉到桌子下消失不见的采比翁药片感到惋惜。他跪下身去。他在我们、校长、身着便服的官员和图拉面前跪下双腿,用摸索着的双手在桌旁和桌下寻找。如果他们——校长和身着便衣的官员没有来的话,很可能他已经找到了那片药,把它送到了他那嗜好甜食的嘴里。他们从左右两边挽住他的胳膊,扶他站起身来。一位七年级中学生把上了润滑油的门打开。“现在,我不得不认真地请求您,同事先生!”克洛泽高级参议教师说。图拉弯下身子,去找会议桌下那片药。
  几天以后,我们再一次受到盘问。我们一个接一个,依次进入会议室。采比翁药片事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七年级学生记下了参议教师的格言,这些格言涣散人心,有不良影响。大家异口同声说道:他是共济会会员。那时没有人知道共济会会员是什么玩意儿。我克制住自己。我那个木工师傅父亲劝我这样做。也许我不该讲参议教师那个老是空着的旗座,可他是我的邻居啊!谁都看见,在所有的人都挂旗时他不挂旗。我说:“譬如在元首生日那天,大家都挂旗,尽管布鲁尼斯参议教师有一面旗,但他从来就不挂。”这时,身穿便服的官员已得到了情报,正在不耐烦地频频点头。
  燕妮的养父被拘留待审。听说,他们没过几天又把他放回了家,以便在这以后最终把他带走。钢琴演奏家费尔斯讷…伊姆布斯每天每日都到出租房住宅来,看望留在家里的燕妮。他对我父亲说:“现在他们把这位老爷子带到施图特霍夫去了。但愿他能挺得过去!”
  波克里弗克一家子和利贝瑙一家子——
  你们一家和我们一家,因为你哥哥亚历山大去世已经一周年,所以大家都取下了黑纱。这时,燕妮让人把她的衣服染成了黑色。一位青少年福利救济会的女工作人员每个星期来一次,探视斜对面那个房子。燕妮身穿黑色丧服接待她。开始时,听说燕妮到了一家福利救济院;参议教师的住所要腾出来。可是身穿黑色丧服的燕妮找到了说情的人。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写了好多信;古德龙学校的女校长写了一道呈文;市立剧院的经理拜访了纳粹省党部负责人;拉娜·博克一费多洛娃夫人有关系。因此便出现了这种情况:燕妮继续上学,继续参加芭蕾舞训练,继续参加排练,不过总是穿着黑色丧服。但这并不是意味着她头上戴着黑色软帽,身上穿着肥大的黑色大衣,脚上穿着黑色棉袜,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在大街上露出一张哭红的脸。这张脸有点苍白——很可能是由于穿了黑色丧服的缘故——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上的鞋按照芭蕾舞动作的要求呈外八字。她背着书包——这个书包为棕色,用人造革制成——去上学。她背着原来是葱绿色、排红色和天蓝色而现在已经染成黑色的练功用品包,去奥利瓦或者剧院。她到得准时,在埃尔森大街上留下的是顺从的而不是倔强的外人字。
  尽管如此,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给燕妮·布鲁尼斯讲,身上每天每日穿着黑色就是不顺从的颜色。在那些年代,只有那些有书面证明并加盖公章的人才允许穿丧服。这些人可以哀悼阵亡的儿子和去世的祖母;可是但泽…诺伊加尔滕警局刑事警察科的简短通知却说:由于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反对国民福利的不光彩行为和罪行,不得不将他监禁起来。这个通知不能视为经济部的文件,因为只有在那里,在服装卡发放处,才有服丧时的丧服配给证。
  “她到底在干什么呀?他还活着啊。可是,人们觉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这样做对他肯定没有丝毫帮助,而是恰恰相反。要是有人给她讲,这样做其实无济于事,只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就好啦。”
  邻居们和青少年福利救济会的那位女工作人员同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商量。钢琴家想动员燕妮脱下丧服。他说,外表并不重要,只要她心中悼念,就足够了。他感到同样悲痛,因为人们夺走了他的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
  可是,燕妮·布鲁尼斯坚持外面穿黑色丧服,继续作为一种控告走遍朗富尔,走过埃尔森大街。有一次在开往奥利瓦的二路车站,我同她打招呼。她当然是满脸通红,在绯红的面颊周围有一圈黑边。倘若我凭着记忆给她画一幅肖像的话,那么,画上的她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两道投下阴影的睫毛,一头褐色的、从中间分开的头发,头发从额头上顺着两条软弱无力的曲线平整而呆板地贴在面颊和耳朵上,在脑后编成一条挺直的辫子。我会把又长又瘦的面庞画得像象牙一样苍白,因为面红耳赤始终是例外的情况。这是一种适用于悲痛的面貌,是《墓地》一场中的吉赛尔①。她那毫不引人注目的嘴巴只是在有人提出问题时才讲话。
  ①吉赛尔是亚丹(1803~1856)同名歌剧中的女主人公,在婚前死亡的少女。
  我在有轨电车站说:“燕妮,你老穿丧服真的有必要吗?更何况布鲁尼斯爸爸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会回来。”
  “尽管他们并没有写明他死了,但对于我来说,他已经死了。”
  因为有轨电车还没有来,于是我便寻找一个话题:“那你到底是不是经常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呢?”
  “伊姆布斯先生经常来。然后,我们就把那些石块分门别类,写上标签。你知道,他留下了好多材料没有分类。”
  我想走了,可是她那趟电车还没来:“你可能再也不会去看电影了,是不是?”
  “爸爸还活着时,我们有时候在星期天上午去乌法宫。他最爱看科教片。”
  我坚持要看正片:“难道你就不想同我一道去看电影吗?”
  燕妮那趟淡黄色的有轨电车来了。“如果你想去的话,我愿意去。”
  身穿冬大衣的人们走下电车。“只要我们能去看一部严肃的电影,那就用不着非得是一部有趣的电影不可,是不是?”
  燕妮登上电车:“他们在电影院放映《摆脱锁链的双手》①。这部影片只有十六岁的人才能看。”
  ①根据德国作家埃里希·埃贝迈尔(1900~1970)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
  要是图拉说:
  “买一张正厅后排二号的电影票。”那个女售票员肯定就要看图拉的证件;可我们不用证明自己的身份,因为燕妮穿着黑色丧服。我们身穿大衣坐着,因为电影院里供暖情况很差。见不到一个熟人。我们不能讲话,因为集成曲音乐没有停下来。与此同时,幕布呼呼呼地升起,伴随着信号式的动机乐曲出现,开始放映新闻周报,电影院里一片漆黑。这时,我才把胳臂搭在燕妮肩上。因为重炮轰击列宁格勒至少有三十秒钟之久,所以我的胳膊放在燕妮肩上的时间并不长。在我们的歼击机击落一架英国轰炸机时,燕妮什么也不想看,把前额紧紧地贴在我的大衣上。我再一次让我的胳臂不断地抚摩,但两只眼睛却盯着歼击机,数着进军昔兰尼加时隆美尔的①坦克数目,注视着一枚鱼雷破浪前进的轨迹,看着油轮在光学仪器的十字线中摇晃。当鱼雷击中油轮时,我颤动了一下,然后又把正在爆炸的油轮的闪光和颤动传给燕妮。当新闻周报的摄影机拍摄元首的大本营时,我低声耳语道:“注意,燕妮,元首马上就会来,也许那条狗也在场。”当只有凯特尔②、约德尔以及别的人围着他站在砾石路上的树木之间时,我们俩都感到失望。
  ①隆美尔(1891~1944),德国元帅,这里指1941年3月24日至4月12日进军非洲昔兰尼加的战斗。
  ②凯特尔(1882~1946),自1938年起任德国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参谋长,在纽伦堡被处决;约德尔(189~1946),自1939年起任德国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参谋长,同样在纽伦堡被处决。
  当电影院里重新亮起灯来时,燕妮脱下了大衣,而我却没有。科教片演的是狍子和赤鹿,这些动物在冬天必须喂养,要不然就会饿死。燕妮不穿大衣显得更加苗条。狍子并不胆怯。山上的冷杉覆盖着白雪。在电影院里,不仅仅燕妮的丧服套头衫,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
  本来,在放科教片时我就想抚摩她,可是,实际在正片开始放映之后,我才这样做。《摆脱锁链的双手》并非那种有枪战和手铐的侦探片。那双手是一位女雕塑家的。她爱上了一位雕塑教授。实际上她的名字叫布里吉特·霍尔奈。差不多就像银幕上她老抚摩他那样,我在电影院里也同样抚摩燕妮。她紧闭双眼,这一点我看到了。银幕上那双手一再把泥团揉成赤裸裸的手指和嬉戏的跳蚤。燕妮的皮肤又冷又干燥。既然她夹着大腿,那我就认为,她必须把腿分开。她立即就把腿分开了,然而却让两眼盯着正在放映的正片。她的嘴巴比图拉的嘴巴还要小;这一点是过去我想知道的。当我再抓住第二根手指时,燕妮掉过头来,目光离开了正片:“请别这样,哈里。你会给我带来痛苦。”我立即就住手了,不过,却把另一只胳臂放在了她身上。霍尔奈低沉、沙哑的声音充斥着观众稀稀落落的放映厅。电影结束前不久,我闻了闻我的手指,手指上散发出一股我们上学路上那种尚未成熟的榛子味苦涩、肥皂般的油腻和霉烂的气味。
  我们回家的路使我变得实在起来。在沿着火车站大街往下走时,我说,这部影片太好了;不过,在新闻周报当中人们往往只能看到一些干篇一律的东西;演狍子,真是相当无聊;明天又要去上讨厌的学;布鲁尼斯爸爸肯定会万事顺意。“在柏林,人们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说的?你把全部情况写信告诉了哈泽洛夫吗?”燕妮也觉得正片不错;那个霍尔奈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女艺术家;她也希望如此,尽管她确实感到已经……但她还是希望布鲁尼斯爸爸会有好的结局;可是从那以后,哈泽洛夫先生已经写过两封信;他不久就会来,而且把信也带来:“他认为,朗富尔对我来说再也不是合适的地方。伊姆布斯先生也有同感。要是我在柏林的芭蕾舞团工作,你会不时给我写信吗?”
  燕妮的答复使得我欢欣鼓舞。希望知道她和她那身黑色丧服很快就要远走高飞的心情,促使我想到一些友好的话语。我好心好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绕着弯儿走昏暗的小街,同她一道在二三月的天气中驻足于蓝色防空灯下。我把她推向下一盏灯,压得她紧紧贴在屋前小花园的铸铁栏杆上,劝她同哈泽洛夫一道去柏林。我一再向她保证,不仅仅是偶尔才写信,而是要定期写。最后我命令她离开朗富尔。燕妮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我:“要是你不愿意我离开你,那我就留在你身边;可是如果你觉得哈泽洛夫先生的话有道理,那我就走。”
  这时,我便援引那个被带到施图特霍夫去的人的话:“哼,我敢打赌,要是布鲁尼斯爸爸在这儿的话,他也会同我一样说:到柏林去吧!对你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在埃尔森大街,燕妮对于这一次邀她去看电影表示感谢。我匆匆忙忙地干吻了她一下。她最后那句话仍然是:“现在我可是有点累了,另外,还得做明天的英语作业。”
  我感到高兴的是她不想把我带进参议教师那个空荡荡的住宅去。在装满已经分门别类的云母石的箱子之间,在未经煮沸消毒的烟斗之间,我会拿她怎么办?又会怎样对付头脑中那些对燕妮一无所求、对图拉却要求甚多的愿望呢?
  亲爱的表妹:
  后来,在复活节前不久下了雪。雪很快就融化了。与此同时,你开始同从前线归来的度假者干起傻事来,不过没有生孩子。后来,过了复活节后不久,有了空袭警报;不过炸弹并没有落在我们那儿。五月初,哈泽洛夫来接燕妮。
  他坐在一辆黑色奔驰车里,坐在司机后面,把车开到屋子门前,下了车。他瘦长、机灵,举止不凡。他肩上披一件过于肥大的、有引人注目的大方格纹的大衣。他搓着戴上了白手套的手,打量着股票房的正面,敲着我们的房门,每一层楼都敲。我从窗帘后面露出半个脸来,然后退回屋里,一直退到地毯边缘。我母亲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