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2-06-19 10:19      字数:4742
  ①指1939年9月1日到1941年6月。
  然而在燕妮眼里,这串项链并不是蹩脚货:“我就是要戴,因为这是你做的。你知道,它使人感到很亲切。”
  这串项链并不难看。本来,这是我为图拉做的。但是,图拉很可能会把它扔掉。当燕妮在莳萝丛中翩翩起舞时,项链甚至显得非常漂亮。她跳完舞老是说:“现在我可累了。”随即扫了冰库一眼,“我还得做作业。明天我们要排练,后天也要。”
  我凭借身后的股票池试探着:“你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柏林来的那个芭蕾舞教练的消息吗?”
  燕妮回答道:“哈泽洛夫先生最近从巴黎寄了一张明信片来。他说,我必须锻炼我的脚面。”
  我缠住不放:“这个哈泽洛夫先生,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燕妮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这种事你可是问过我有十次啦。他很瘦很高,衣冠楚楚,老叼着长长的香烟——他从来不笑,要不然,充其量只是用眼睛笑一笑。”
  我胸有成竹地重复道:“那么,要是他有朝一日用嘴巴来笑或者说话呢?”
  燕妮说:“那就显得可笑,而且还有点叫人害怕,因为他讲话时要露出满口的金牙。”
  我说:“是真金的吗?”
  燕妮说:“我不知道。”
  我说:“问他一下吧。”
  燕妮说:“这会使我感到难堪。那些牙齿可能是用假金子做的。”
  我说:“你的项链也是用瓶子上的橡皮垫圈做的呀。”
  燕妮说:“那好吧,我就给他写信问一问。”
  我问:“今天就写吗?”
  燕妮说:“我今天太累了。”
  我说:“那就明天吧。”
  燕妮说:“我究竟该如何打听呢?”
  我给她口述这封信的内容:“你干脆这么写:哈泽洛夫先生,我还要问的是您的金牙齿。那些金牙齿是真的吗?您过去是否有别的牙齿?如果您曾经有过别的牙齿,那么,那些牙齿又在哪儿呢?”
  燕妮写了这封信,哈泽洛夫先生立即就回信说:金子是真的;过去他曾经有过又小又白的牙齿,有三十二颗;他把那些牙齿扔掉了,扔进了身后的灌木丛中,后来镇了新牙,镶上了金牙齿;这些金牙比三十二双芭蕾舞鞋还要贵。
  这时我对燕妮说:“现在你数一数,看看你的项链有多少个橡皮垫圈。”
  燕妮数完之后感到困惑不解:“多凑巧啊,也是三十二个,不多不少!”
  亲爱的图拉:
  你带着你那划破的双腿,又走了过来。这种事是难免的。
  九月底,莳萝草正在抽芽,大地一片桔黄,股票池涟漪起伏,把一团肥皂泡沫抛向岸边。九月底,图拉来了。
  印第安人村把她和七八个小伙子吐了出来。有一个人抽着烟斗。他站在图拉身后,当一堵挡风的墙,然后给她烟斗。她一声不吭地抽着。他们慢悠悠地故意绕着弯路,逐渐靠近了,然后停下步来,望望天空,望望我们,随后便转过身去,走了,隐没在印第安人村的篱笆和刷得雪白的村舍后面。
  有一次,傍晚时分——我们背着光,啤酒厂烟囱的头盔戴在一个鲜血直流的骑士那淌着鲜血的头上——他们出现在冰库旁边,沿着正面的油毛毡墙鱼贯而行,穿过荨麻地。在莳萝丛中,他们走成一排。图拉把烟斗递给左边的人,对着蚊子说:“这些人忘了锁门。燕妮,你不想走进去,看一看里面是怎么回事吗?”
  燕妮十分友好,总是很有教养地说:“啊,不!已经很晚了。另外,我也有点累了。你知道,咱们明天有英语课,还有,在训练时我必须精力充沛。”
  图拉手中又拿着烟斗说:“那就不去吧。咱们就去看门人那儿吧,好让他锁门。”
  可是燕妮已经站起了身,而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说:“你一块儿走吧,不成问题。再说,你也累了,你刚才就这样说过。”燕妮再也没有倦意,她只想往里瞧上一眼:“里面确实很有意思,哈里,你瞧!”
  我在她旁边走着,进入荨麻地。图拉在前面,其余的人在我们后面。图拉的拇指指着那道油毛毡门。这道门开着一条缝,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时我不得不说:“你千万别一个人进去。”身材苗条的燕妮站在缝隙处彬彬有礼地说:“你真好,哈里。”
  除了图拉,还有谁——
  在燕妮身后把我推进了门缝里。我已经忘了曾经握手言定,指天发誓,要在外面保护你和小伙子们。当冰库的气息支配着我们时——再加上燕妮的小拇指同我的小拇指钧在一起——当冰凉的肺部带领我们往前走时,我知道:现在图拉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是同捣蛋鬼们一道,已抽着烟斗离开这里,走向守门人了。她不是去那里取钥匙,就是去接守门人,并连带取钥匙。这一伙人用九个声音嚷嚷着,好让守门人在他锁门时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因此——或者说因为燕妮的手指钧住了我的手指,我没法大声呼救。她领着我安然无恙地通过沙沙作响的黑色通风管。从四面八方,甚至从上面和下面,都使我们不会发生呼吸困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再也无法前进的时候。这时,我们经过了好多入口和楼梯,这些地方都用红色方位小灯标出。燕妮用完全正常的声音说:“请注意,哈里,现在有台阶,往下走,十二级台阶。”
  尽管我已经考虑到了,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去,走到底层,但我仍然被一股来自下面的吸引力吸住,砰的一声落了下去。燕妮说:“好啦,现在我们到了第二层地窖,我们必须往左边走,那儿可以通第三层地窖。”这时,尽管我浑身发痒,但我却宁愿呆在第二层。这是刚才走等麻地时引起的。可是现在,这种气息从四面八方吹来,凝聚在皮肤上。每个方向都在发出喀嚓声,不,是嚓嚓声,简直就是嚓嚓声。冰块垛成堆,全副牙齿磨得嚓嚓作响,牙齿上的珐琅质已经碎裂,铁器呼出的气有一股发酵味,太热,有胃酸味,时而干燥,时而潮湿。大概不会有油毛毡了。酵母在发酵。醋在蒸发。蘑菇在猛长。“小心,台阶!”燕妮说。这是在谁的有麦芽苦味的喉咙里?是什么地狱的三层地窖让黄瓜敞放着,任其腐烂?哪个魔鬼在零度以下硬逼着我们?
  这时,我既想大声叫喊,又想低声耳语:“要是我们不……他们会把我们锁在里面。”
  可是,燕妮依旧一本正经地说:“上面总是在七点钟锁门!”
  “我们在哪儿?”
  “现在我们在第三层地窖。这儿放着冰块,这些冰块已经有好多年了。”
  我的手想详细了解情况:“多少年?”然后往左边伸出去,寻找那种东西,果然找到了,而且黏在很久以前的大牙齿上:“我黏住了!燕妮,我黏住了!”
  这时,燕妮的手放到了我黏住的手上。我立即把我的手指从巨大的牙齿上缩回来,紧紧抓住燕妮这只炽热的胳膊,这只由于跳舞长得亮丽动人的胳膊,这只能够躺在空中、在空中睡觉的胳膊——当然,另一只胳膊也能这样做。两人被冰块中的气息摩擦得热乎乎的。腋窝里也是如此。这是八月份的事。燕妮咯咯笑着:“你不该挠我痒痒,哈里。”
  可是我愿意这样做:“只管抓住,燕妮。”
  她允许我这样做,而且还开口说了:“有点儿累,哈里。”
  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这儿有条长椅,燕妮。”
  她毫不怀疑地说:“为什么这儿就不该有长椅,哈里?”因为她这样说了,所以那儿就有了一条长椅,是用铁做的。可是因为燕妮要往上面坐,所以她坐的时间越长,这张铁椅就越会变成舒适的、业已坐坏的木椅。现在,燕妮在冰库的第三层地窖用早熟和担心的语气对我说:“现在你再也不会受冻了,哈里。你知道,我曾经在一个雪人身体里躲藏过。我在那里面时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在你无法摆脱寒冷时,你就要抓住我,你明白吗?而要是你仍然感到冷的话——因为你从来没有在一个雪人身体内待过——那你就要吻我,你知道,这样做管用。我甚至可以把我的衣服脱给你,因为我用不着,确实用不着。这时候你根本不用客气。这儿反正也没有别人。我在这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你可以把它当做围巾围在脖子上。在这以后,我要睡一会儿,因为我明天要到拉娜夫人那儿去,后天还要训练。更何况我确实有点儿累,你是知道的。”
  我们就这样在铁制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我紧紧抓住燕妮。她那干燥的嘴唇并不好看。我把她的棉布衣服——但愿我知道,这是有点纹的,有条纹的,有方格纹的吧?——把她夏天穿的短袖衫围在我肩上,围在脖子四周。她虽然没有穿衣服,但却穿着内衣,躺在我怀里。我的双臂并不感到疲乏,因为燕妮很轻,即便是睡觉时也如此。我不睡觉,免得她从我手中滑下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在一个雪人身体内待过,所以要是没有这两片不干燥的嘴唇,没有这件棉布衣服,没有怀里这轻轻的重量,没有燕妮,我也就注定完蛋了。四周都是喀嚓声、叹息声和嚓嚓声,我置身于冰块的气息中。冰块既哈着气,又吸着气,我受到冰的支配,时至今日,仍然如此。
  虽然如此,我还是活到了第二天。早晨,在我们头上的地窖里发出阵阵嘈杂声。这就是那些身系皮围裙的运冰工。穿上衣服的燕妮想知道:“你也睡了一会儿吗?”
  “当然不会睡。总得有一个人瞧着点儿。”
  “你呀,你想想看,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脚面的情况更好了,最后,我能转三十二个弗韦泰。这时,哈泽洛夫先生笑了。”
  “用金牙齿?”
  “在我单腿转呀、转呀的时候,他用所有的牙齿笑。”
  我们一边低声耳语着,一边圆着梦,毫不费劲地就到了第二层地窖,然后再拾级而上。红色方位小灯显示出垛成堆的冰块之间的道路、出口和出口的方形光线。可是燕妮拉住了我。别让人看到我们,因为,“要是他们抓到我们,”燕妮说,“那以后就再也不会让我们进来了。”
  在门口耀眼的四方形光表明再也没有系着皮围裙的人时,在膘肥体壮的比利时马拉动车子时,在胶轮运冰车骨碌着渐渐远去时,我们在下一部运冰车开到门口之前赶紧从门口钻了出去。太阳从栗子树林里斜照在冰库上。我们紧贴着油毛毡墙根走过。一切都散发出与昨日不同的气息。我的双腿又陷进了荨麻丛中。在小锤路,当燕妮背诵她那些不规则的英语动词时,我开始害怕起木工师傅那只在家里等着要揍我的手来。
  你知道——
  我们在冰库里过夜带来了一些后果:我挨了揍;接到参议教师布鲁尼斯通知的警察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们的年龄更大了,从此以后把股票池连同它那些气味留给了那些十二岁的孩子。在有人再一次收集旧货时,我把自己搜集的啤酒瓶橡皮垫都廉价处理了。燕妮是否把瓶盖橡皮垫收藏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都尽力回避。当我们在埃尔森大街上无法回避时,燕妮便会满脸通红。图拉在楼梯上或者在我们的厨房里一遇到我——她不得不在那儿拿盐巴或者借锅子——我都会面红耳赤。
  你还记得吗?
  包括圣诞节在内,至少有五个月我再也不搜集东西了。在这段时间里,在向法国进军和向巴尔干进军之间的空隙①中,我们木工作坊的伙计越来越多地被应征入伍。后来,战争也在东部开始后,就用乌克兰人来当辅助工,用一个法国人来代替木工伙计。木工伙计维施内夫斯基在希腊阵亡。阿图尔·库莱泽伙计一开始就阵亡于伦贝格。后来,我的表兄,图拉的哥哥亚历山大·波克里弗克——据说,他不是阵亡,而是淹死在一艘潜水艇里。这时,大西洋战争已经开始。波克里弗克一家人,就连木工师傅和他的妻子,每个人都戴着黑纱。甚至连我也戴上了黑纱,而且还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每当有人向我打听我带孝的原因时,我就说:“我的一个表兄,我非常亲近的表兄,在前往敌占区的加勒比海航行时没有返航。”其实我对亚历山大·波克里弗克差不多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加勒比海也是吹牛。
  ①向法国进军于1940年6月22日结束;挺进巴尔于于1941年4月6日开始;1941年6月22日开始进攻苏联。
  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父亲得到一大沓订单。在他的木工作坊里,现在只制造赫拉半岛海军营房用的门窗。他无缘无故便突如其来地喝起酒来,而且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还揍了我母亲一顿,起因是她站在他要站的地方。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却从不疏忽。他继续抽着外层颜色欠佳的雪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