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2-06-19 10:16      字数:4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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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在独自写作。您看,我也写作了。没有您。我是写来献给您的,而且写的是您。我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很清楚地听见您的声音。听到杜拉斯这个名字,听到我无法离开的这个名字。我不断重读您的作品,从沉默走向沉默。那东西从没走远,您应该还记得。我们相信我们就在它旁边。后来,我们走远了,忍受不了了。我们说:我们要相爱,我们在相爱,因为是我在继续那个故事。故事在继续写,继续创作,继续被人读。
  不会停止。
  您跟我一样,看着那个关在加尔各答法国大使馆中,坐在噩梦般的电风扇下的女人。看!她在等待。她不会自杀,不,她会继续这样活着,既死又活,她没必要自杀。
  沙滩上白色的睡衣,不!
  书里说了些什么?她还是要自杀?是的。人们在海边找到了睡衣。
  这种缓慢,在加尔各答漆黑的夜晚所呼唤的这种声音。然后是《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安娜…玛丽娅 · 加尔迪。音乐的希望。我们不能扔下这个女人,她死了以后仍和我们在一起,我不离开她。我等她说这句简单的话:“谢谢您的这包书,您让我马上带走它……”
  是的,是这话。又说了一遍。
  多么深的爱。
  爱。写在书中。写在电影中。写在剧本中。话一说出,爱就以某种方式存在了。它被写出来了。我们认为是这样。“我想熟悉您的头发的味道。仅仅如此。”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法国的大使夫人和加尔各答失宠的副领事,他们之间的这种说话方式,但愿上帝不会感到太陌生。
  今天,在这个布满阳光的城市里,我沿着那条河,沿着塞纳河散步。您和我好像正在写一本新书。
  每天早上,我朝着西边,朝着大西洋来来回回地走。是的,我走得很快。没有您。我没有忘记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没有忘记您的心脏停止跳动、您的身躯死去的时刻。在那以后,必须迅速摆脱您的身体,把它放进给您度身定做的棺材,盖上,然后埋在蒙帕纳斯公墓的洞穴之中。这事办得极快,几小时就办完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摆脱您死去的身躯的重压。
  “太好了,扬,很有效,我听见您说话了。”
  真的,我独自一人沿塞纳河散步。确实没人了。那又怎么样?什么都没有。人不在了。
  您听我说。我去了那个黑乎乎的房间,看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切,看着天,看着树,看着卢浮宫,看着协和广场喷泉,看着孩子们,看着男人们的脸,女人们的脸。是的,我试图弄懂什么事。我敢肯定巴尔塔扎尔并不孤独。只有他为我而活着。然而,别的人也在,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们好像在等待。
  您呢?这段时间,这日日夜夜,您在干什么?
  有时,我觉得您在和我一起看那个著名的巴尔塔扎尔,看别的东西。一一地看,分别看,一起看。
  也看埃内斯多吗?
  是的,也看埃内斯多。他无与伦比。他的爱情是那么热烈,人们简直无法想象。您曾试图写些关于他的什么东西。我确信我们现在还抓不住他,无法把他关在那间黑屋里。
  比起《在晶亮的泉水边》,您更喜欢《蓝月亮》。于是我们俩一起唱起“蓝月亮”。而我这时却在城里走着。是的,我看着自己走着,我走出黑岩公寓的大厅,来到外面,独自走着。
  那首旧歌,永远唱个没完,永远不会停止,就像临死之前的最后一支烟,就像您脸上的最后一个吻。好像“永恒”这个词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在这个动作中,在您我所唱的这首歌中开始的。好像文字有这种力量:相信它,绝对相信它。好像一切都有意义,但我们不很清楚是什么意义。总是《蓝月亮》,老掉牙了,全世界都在唱。
  我也知道,有几个晚上,当我绕着卢森堡公园散步时,天黑了。泥土的气息透过紧闭的铁栅门扑鼻而来。城里闻得到一种泥土的清香。我走着,发现路上就我一个人。我听见您没有和我一道唱歌。突然,我也不唱了。
  我被抛弃了。
  只有铁栅门前面的黑夜。
  我可以这样在这紧闭的、漆黑的公园里哭着。我可以哭,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我,我可以真正地哭一场。为什么哭?为谁哭?到底是为什么?
  您曾经存在过吗?您创造了一切?您写了一切,创造了我用的这个名字:扬 · 安德烈亚…斯坦纳?
  我哭着,任泪水流淌。我希望泪水滚个不停。公园关门了,我绕着铁栅门转,只知道哭,听人唱“蓝月亮”。
  我走向圣日耳曼…德普雷的灯光。我停止了哭泣。谁也不会明白。包括您。
  拥有一种完整的爱(3)
  我走进花神咖啡馆。我喝了一杯“皮姆斯”香槟。好多了。我看着周围的人,看着系着白色长围裙的侍应。我在镜子里看见他们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我就在那里,坐在那张红色的软垫长凳上,坐在那张桌边,坐在那杯酒前。我在跟一个褐发的年轻女人说话,她的手指上戴着贵重的钻戒。
  我笑了,我忘了为什么笑,笑得很大声。我又喝了一杯。一切都很好。我成了城里的王子。
  我还在走,在去睡觉之前最后走一圈。我躺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躺在那张您不熟悉的床上。从此以后,这不重要了。我最后终于可以睡了。
  明天还是这样,还是这道阳光。天天如此,一开始就这样,从来就这样。生活是什么?您和我都在其中。我们一起唱着“蓝月亮”。故事又重新开始了。
  我又重新开始写信,成打的信,我无法不写。谁也不知道拿这些信做什么,不知道怎么读,怎么写,怎么回答。这没关系,我坚持不懈,不断地写,几乎全是同样的文字,普通的文字。
  我又回到您身边。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给您写信了。只给您写。写给杜拉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刻在蒙帕纳斯公墓明亮的墓石上。我不能够长期离开那个地方。我知道也应该写一写别的故事,别的书,别的欢笑。您把一切都混淆在一起了。别担心,我很好。我们习惯了。什么都知道得不太清楚。很模糊。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这并不坏。我挺好。
  有时,我很想和您一起跳舞。我们俩的舞都跳得非常好。不管什么舞我们都会跳。您我都懂得跳舞。
  有时,我非常非常想跟您一起跳舞。这很蠢,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但我还是和您一起跳舞。我们从来不感到累。您我的身体似分似合,动作配合默契,别人莫名其妙。我们在舞厅的地板上行燕如飞。有人说:“别停下音乐,应该让他们跳下去。”有人说:“瞧他们跳得多么熟练,好像他们一辈子都在跳舞,好像他们第一次来这儿,第一次来这舞厅。”
  是的,人们在我们周围这样说着。我们没听见,我们在跳舞。我们没有相视,只有那几乎一动不动、犹豫不决的动作。
  有些晚上,当我不给您写信时,当我不想您时,当我和别的人而不是和您在一起时,是的,我可以跳舞,其他什么事都不干。不想。什么都不干。跳舞。忘记我们在这个舞厅跳舞时看着我们的上帝。忘记那个故事。
  我们是在哪里?
  在您所在的地方。在您想去的地方。在您创造那个词的地方。
  我不让您走。永远不让您走。您我整夜整夜跳舞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我求您了。
  “不。我不会说的,我们俩都知道。那个字很难写出来。那是个很简单、但又很难听到的字。那是一个不应该说出来的字。”
  来吧!
  让我们忘了那个字,让我们跳舞。它不会跑掉的。就像人们总是到这个舞厅里来一样;好像人们总在这个舞厅里一样;好像您我都已经说了这个字;这我们可以相信。好像这个字就在那儿,在舞厅的公共场所。三步舞,华尔兹,立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动作。然而,我们又跳了一次,我们哼着歌曲,整首歌我们都会背,所有的名字我们都熟悉。是的,我们知道那些名字,忘了它们,扔掉它们,用别的名字来代替它们。我们情不自禁地唱歌、跳舞,没完没了。
  15
  我什么都不想。为什么自杀?我为什么想自杀?这没必要,因为无论如何,死亡会来临的,它总有一天会来临的。这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它搞得异乎寻常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英雄呢?我们已经够不幸了,为什么还要愁上加愁、火上浇油呢?
  我活着。看,看看我,我在跟您说话,自杀的愿望正在消失。我看着四周。我忘了。我不想您。这没必要,我在写,当《玛 · 杜》写完时,我都不想再看它。写了这么一本书我感到羞愧,我想把一切都砸了。是您把我的稿子寄给杰洛姆 · 兰东的。您说:“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让别人读、让人误解让人错怪呢?不应该害怕,这没关系。”
  杜拉斯在。谁也不敢怎么样。也许有一天,大家都会真的读它,不带任何偏见,忘了作者的名字。像孩子一样开始读,进入故事当中,同时写作和阅读。
  “您现在开始写作了。这很好。别什么都写,那是不可能的。但写的时候不要疑神疑鬼,否则会写不下去。没必要写得那么快,太快了您会把一切都破坏掉的,自杀的企图就是这样产生的。是的,我知道。不,再试试,别害怕自己,您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什么来的。我就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写完后当我阅读所写的稿子时,我才明白一点什么东西。我问:‘这是谁写的?写这些东西的杜拉斯是个什么人?’《黑夜号轮船》就是这样写成的。还有《艾米丽 · L》,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基依勃夫最崇高的女人,我们是多么爱她,爱她,爱那个船长。书中,当她出现在拉马里纳酒店的酒吧里时,当她来到黑岩公寓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是的,当我们看到她朝我们走来时,我们是多么兴奋啊!那个船长不明白。他们相爱,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样经历那场爱情。《黑夜号轮船》中的情人们也一样。他们在爱,却苦于不知道在爱。爱谁?爱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们将永远跟不上自己的爱。好像这样的爱情不属于我们。好像它要避开我们,避开他们,避开书中的人物,避开我写作时与您一起看着他们的那些人。是的,爱情应该避开我告诉您的那些故事,也避开我们的故事,避开您和我的那段爱情。那段爱情使您生病,使您想离开我,从我身边走开,好像这是可能似的。人们读到这个故事时,便会发现这种企图:爱。怎么办?怎么写?怎样准确地找到这个字?这个字将让所有别的字都沉默,让整个故事都沉默,也让所有的爱情沉默。是的,一切都将完成。
  拥有一种完整的爱(4)
  我在这里,在巴黎。差不多已是夏天。这是1999年5月,我在给您写信。是我在给您写信。我没有死。我走出了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我清理了所有的酒瓶,所有的报纸,所有的垃圾,甚至把床也清理掉了。我把一切东西都扔出了屋外。墙重新粉刷过了。
  一片白,梁也漆成了白色。很干净。我可以走出房间,去蒙帕纳斯公墓看您的墓了。我可以去了,您看,我可以看见刻在那块白色墓石上的您的名字了,看见您的笔名和这个日期:1914…1996。仅仅三年,如过千载。墓石的正面刻着两个字母:M · D。
  谁也没有要我去死。您也没有。我又开始在城里散步,晚上去逛酒吧。我喜欢酒吧,喜欢穿着白色上衣的侍应,喜欢与我同龄和不同龄的姑娘和小伙。要爱上个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没有任何偏爱,就爱在场的人。对方还不知道已被我爱上了呢!
  我不知道您是否会爱我爱到这种程度。我,我爱您,我不知道为什么,写这本书时,叫您的名字时,我便越发爱您。我随时随地都在编写一个故事,一个日常的故事,也许是一个爱情故事,谁知道?这个故事也为别人而写,让全世界的人都能读到。没有什么秘密。所有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我又开始了我的主要活动:什么都不干。除了写,给所有的人写信。我坚持不懈。写了数百封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我沿着塞纳河一直走到凡尔赛宫,一直走到王家花园。我在小道中走着,看着大特里亚农城堡粉红色的石柱。是的,我什么滑稽的事都做。我去了那里,什么都不怕。我好像才十八岁,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我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