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2-06-19 10:06      字数:5058
  两位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脸上一片惊讶的神色。 还是老妇人首先明白过来,她站在原地,问了一声:“是你吗,儿子?”
  “是我,妈妈,”杜洛瓦答道,说着跨上一步,使劲亲了两下她的脸颊。 接着又亲了亲父亲。 老人此时已把头上的黑色丝质帽子摘了下来,其高高的帽筒与牛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这就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指着身边的玛德莱娜向他们说道。 两位老人像是在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对着这位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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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详了许久,心中不无惊讶和担心。 除此之外,父亲似乎感到满意,目光中含有几分赞许,母亲的神情则带着明显的猜疑。老头子生性开朗,出来之前又喝了两口苹果酒和烧酒,此刻借着酒兴,将眉毛一扬,问道:“我能亲亲她吗?”
  “当然可以,”儿子说道。玛德莱娜不免有些难为情,但仍将上身俯过去,让这位乡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两个响吻。 亲完之后,老人抹抹了嘴角。现在轮到她的老婆婆了。 于是这位老妇却是带着敌意在儿媳的脸上亲了亲。 不,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儿媳。 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儿媳应该是一副村姑的模样,身子壮实,气色红润。 总的来说,脸膛应像苹果一样红润,身体应像产驹母马一样粗壮。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妖里妖气,全身充满麝香味,一点都不知道爱惜金钱。由于在这位老妇看来,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大家于是跟在装着杜洛瓦夫妇行囊的马车后边,朝村中走去。父亲挽起儿子的胳臂,故意放慢脚步,以便同前边的人拉开一点距离。 这之后,他带着分外的关切,向儿子问:“怎么样,这些年,在外边,你干得好吗?”
  “很好,非常的好。”
  “是吗?这就好,实在是太好了!告诉我,你妻子带了多少嫁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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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万法郎,”杜洛瓦回答道。父亲情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口哨,压低嗓音发出了一声赞叹:“真利害!”
  有这样大的数目,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接着,他又庄重地说道:“说真的,你娶的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口味。想当年,对于如何评价一个女人的美丑,他可是个行家。玛德莱娜这时仍和婆婆肩并肩走着,可是两人始终一言未语。 杜洛瓦和他父亲随即赶了上去。村子终于到了。 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两边各住着十来户人家。 村里面的房屋,有的是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就如同同城镇所见相同;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茅草。 杜洛瓦父亲开的“风光酒店”
  ,就设在村口左侧一间非常简陋的平房里,但是房子上部带有一个小小的鸽楼。酒店的门上,按照古老习俗,上面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这儿为口渴的过往路人,备有水酒。堂屋里,并在一起的两张桌上,铺了两条大毛巾,所需餐具早已经摆好。 隔壁一位大婶,特意前来帮忙,正在那里张罗着。看见一位美人走了进来,她马上同她行了个大礼,认出杜洛瓦后,她不由地喊了出来:“耶稣基督,真是你呀,小乔治!”
  “是的,是我,布律兰大婶,”杜洛瓦高兴地回答道。说着,他就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走上去亲了亲她。随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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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咱们的房里去呆会儿吧,先把帽子摘了。”
  他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在房间里凉气阵阵袭人。 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一片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 关于摆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 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 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房内尽管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让人赏心悦目。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就把妻子搂在怀内,说道:“你好吗?玛德。 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真是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怎么想他们。 等到见了面,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老头这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来呀,来呀,饭已经做好了。”
  一对新人就坐在桌旁。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吃的时间却很长。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后顺序全无讲究。 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 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就来了兴致,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 大都讲着庸俗而低下的笑话,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 这些故事,杜洛瓦虽早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仍一阵阵笑声发出来。 今日重归故里,对孩提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梦牵魂萦的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过去的岁月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例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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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吹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得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脑际浮现了起来。母亲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忧伤,郁郁寡欢,时不常带着心头之恨对媳妇瞟上一眼。 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城里来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总觉得她定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 她常常站起身,到厨去端菜,或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着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 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会跳出来。玛德莱娜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忧郁的神情显而易见。嘴角尽管依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凄哀和听天由命的样子。 她倍感失望,伤心不已。 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吗?
  她不是不知道,今日在这儿,见的是乡下人,并且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乡下人。她这个人素来很少幻想,这一次,为何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他什么也说不出。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
  到这儿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 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有可能的。 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显得出众。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诸多难以捉摸的粗鲁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何以会使她感到如此格格不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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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母亲也想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是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却被人诱奸而从此无法振作。 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的她在贫困中死去。 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 此人也许就是她父亲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疑惑罢了。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 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他们见到杜洛瓦,个个称赞不止,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 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 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的确是百里挑一!”
  另外几个跟杜洛瓦家没有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 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此起彼伏。 然后,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杜洛瓦母亲满脸愁容,不停地走来走去,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 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已,于是向杜洛瓦说道:“咱们出去吧,我已受不了啦。”
  饭还没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拉下了脸来。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一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与烧酒喝完。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走走,你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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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走吧!”玛德莱娜喜不自胜。他们下山后,在克瓦塞租了条船。 整个下午,他们是在一小岛边度过的。 岸上垂柳轻扬,河里碧波荡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 两人不禁眼饧骨软,打了一会儿盹。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山上来。对玛德莱娜来说,随后在烛光下进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顿饭还要难熬。 杜洛瓦父亲因中午多喝了两杯,在餐桌上仍然醉眼朦胧,一句话也没有。 他母亲则仍旧搭拉着脸。昏黄的烛光照在灰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个身影。 但鼻子显得尤其大,动作也变了形。 偶尔有人稍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时,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朝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晚饭一完,玛德莱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为黑漆漆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的烟草味与泼洒的饮料发出的气味,的确呛人。走出屋子后,杜洛瓦向妻子说:“我看你已经有点厌烦了吧?”
  玛德莱娜正要否认,丈夫止住她:“不必逞强,我已经看出来了。 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回去。 你看怎样?”
  她小声答道:“好的,我是想要走了。”
  他们慢慢地向前走了走。 和风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到处充满淅淅沥沥的细小声音。 不知不觉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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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头顶的树木直冲霄汉,两旁则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玛德莱娜问:“我们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树林里,”杜洛瓦说道。“树林很大吗?”
  “很大很大,可是法国屈指可数的一座森林。”
  小径四周弥漫着泥土味、草木味与苔藓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发的清新气息,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霉烂变质的陈腐味交织在一起,这正是茂密的森林里所特有的气味。 玛德莱娜昂起头,看到硕大的树冠之间繁星点点。由于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 虽然如此,她仍感到四周这苍茫林海,似乎有一条脉搏在轻微跳动。不知怎地,她的心忽然一阵战栗,并迅速传遍全身。 胸中顿时隐隐约约涌起一丝哀愁。此时此刻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她也不明所以。 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这广袤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而又没人搭救。她呐呐地说:“我有点害怕,想回去了。”
  “好吧,咱们往回走吧。”
  “那么……我们明天回巴黎了?”
  “当然,明天就走。”
  “明天早上就走。”
  “好,就明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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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经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没有睡好,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声响惊醒。 这些声响正是农村所特有的,她难以适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里的哼哼声,以及午夜刚过便已经出现的雄鸡打鸣。天蒙蒙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杜洛瓦过去禀告父母,说他们要走了。两位老人听罢,不觉一怔,经过三言两语也就弄清楚,这匆匆离去是谁的意思。父亲只问了一句:“你不久还回来吧?”
  “当然,一到夏天就回来。”
  “是吗?那好吧。”
  母亲在一旁嘟哝着:“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会因自己做的事而招来苦果。”
  为使两位不满的老人得到安慰,杜洛瓦作为礼物,给他们留了二百法郎。 十点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了来。 一对新人也就吻别双亲,登车离去了。车子正向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说道:“你看,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带你来见我父母杜。 洛瓦。德。 康泰尔先生与夫人。”
  玛德莱娜也笑了,说道:“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好,并已开始喜欢他们。回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点糕点。”
  然后,她又嘀咕道:“杜。 洛瓦。 德。 康泰尔……你等着瞧吧,收到我们的结婚喜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奇怪的。 我们就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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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亲的庄园里住了一周。“
  她把身子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