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更新:2022-06-15 12:51      字数:4807
  “早霞爱妻,昨晚我做了个梦帮你流产,是不是真的?”
  那老艾还抬起脚来做了个动作。早霞连连说:“没有没有,干爹喝醉了,睡得蛮死,没帮我流产,我好好的呢。”
  老艾说:“还真是个梦咧,爱妻我热鸡汤你喝。”
  十
  早霞浑身疼痛难忍,在家睡了三天三夜起不了床。
  我哥哥在山上可着急了。见不到早霞,他就像掉了魂似的。
  这天晚上,还没有等到早霞上来,等不及了,就溜下山往镇子里去。
  镇子上一片死气沉沉的浮烟。狗叫得很急。我哥哥感到这一天很不对劲,心绪烦乱,在路上连摔了几个跟头,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故意绊倒他一样。起来一看,不是石头就是树根。
  走到老艾和早霞后院的河边,已听到流水的响声,开始涨水了。
  这一天晚上,又是如此——老艾又买了羊腿,给早霞红烧羊腿吃,说是保胎气的。半斤酒下了肚又呼呼睡去了。到了半夜,老艾又假装梦游把早霞提溜出来,要早霞提前给他把娃子生出来看看。这老艾整人很有创意,早霞防不胜防。
  “你不大产就叫你小产。”老艾说。
  “是大双的,又怎么样啊?!你不要娃子,早霞我不能不要个娃子!”早霞被打得三魂缈缈,七魄飘飘,要活不可,要死不能,就这么赌气说了。心想反正是死,说出来让他早点打死了还好些,就解脱了。
  老艾一听,头皮一炸,酒就窜到了脑门,说:
  “真的?承认了?”
  “承认了,是大双的,气死你!”
  老艾就疯狂了,抓住早霞的头发,就往板凳上磕。早霞的头像磕鞋帮子那样,可口里还是那句话:“大双的,大双的,气死你!气死你!……”这是个倔女人,口里说那句话,双手不护头护肚子。老艾踹不到肚子,就踹她的脸,把她的脸当西瓜踩,想踩扁了算事。早霞抱着肚子满屋乱滚,大声尖叫着仿佛是向整个小镇宣告“是大双的,大双的”。至少在言语上是戴了绿帽子的老艾那还不恼羞成怒,气极败坏将早霞往死里打。
  就在这时候,突然后窗一阵哗啦咣啷的碎响,一块石头砸开了窗子,从外头跳进一个人来,身子湿漉漉的,带着一身山野的莽气,挥起拳头朝发疯的老艾打去,这正是我哥哥。我哥哥低吼着说:“不许你打早霞!”老艾脸上挨了一拳,胸口挨了一拳,抗打性不错,手是将早霞放开了,却顽强站着,与我哥哥对打起来。可老艾毕竟醉了酒,脚跟子软,又加上年纪,已经跟早霞消耗了不少能量,一拳被我哥哥打到地上,四脚朝天,却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啊,好啊,大双,你自投罗网了,你这不是找死!”
  早霞那时在地上天旋地转,睁开血淋淋的眼睛看到是大双,就笑了,就张开了双手。我哥去抱她——不,是想去扶她,把她扶起来。在暗角落里的老艾这时不知怎么抓到了一块劈柴,趁大双扶早霞背过身去时,跳将起来就将劈柴打去,我哥哥这一下脊梁听得一声响,人就往前一窜,扑倒在地,压在了早霞身上。老艾占了上风,反正已经疯了,又劈了过去。我哥哥年轻,灵活,侧过身子用手臂一挡,手臂也给砍得折断了似的疼痛。他这下终于有了缓冲,迅速爬起来,上前去一把抓住老艾的手腕,把那劈柴夺了过来,正要以牙还牙朝老艾头上砍去,早霞这时却飞一般上来,抱住了我哥。
  “不能,大双!”
  我哥那一劈柴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因为两个男人都打红了眼,在这春意盎然的夜晚。
  老艾在笑着,浮肿的脸上全是惨淡的笑意,鹰一样的笑意。忽然,他爬起来就往房里跑。早霞反应很快,大喊一声:
  “他去拿枪了!”
  我哥一听这话,心中一紧,就飞起一脚,将老艾蹬翻在地,老艾的身子在地上梭了几尺,头就磕在房门上了,这一下,他可是磕昏了,就像喝了三斤苞谷酒似的,头始终抬不起来。我哥架着早霞,说了声“走”,就强行将她拉出了后门。早霞虽口里咕囔着“不行,不行”,但还是与我哥一起消失在了暗夜里。
  老艾一个小时后清醒,叫来了乡里另两个警察,说他的老婆被羊家村的羊大双给绑架了。然后又向县局报警。事情就是这样。
  第二天上午,十几名警察加上请了十几个农民,开始搜山。
  一个农民,绑架一个派出所长的老婆,肯定是一个重大的案件。因为老艾说了,说羊大双我哥哥坚称村里收了我家的田,是老艾散布了不实的消息说我们哥俩死在了煤矿,因此半夜绑架了他有孕在身的老婆。还说他姨妹晚霞也就是大双我哥的弟媳的死,也是老艾造成的,就这么,犯罪分子气焰十分嚣张在半夜砸窗进门,打伤了派出所长,挟持走了早霞。当然喽,老艾也不否认羊大双我哥是为情而铤而走险,因为他老婆早霞曾经与羊大双我哥有过一段感情瓜葛,但早霞早已不爱羊大双,但羊大双仍死死纠缠,企图用暴力来使早霞就范,早霞和老艾夫妇奋起反抗,还是让犯罪分子得手,将人绑架而去。
  十一
  我哥哥和早霞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我哥哥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被通缉的要犯,而早霞也不知道她意外地成了被绑架者。
  绑架者和被绑架者互相搀扶着,爬上了一个山冈,这是狐茅岭。他们是从铜水垭进入狐茅岭一带的,在铜水垭,向山下看,眼尖的我哥就看到了警察,正在路上行走着,还有一条大狼狗。狐茅岭上,起起伏伏的全是去年的茅草,新生的茅叶也在茅根下钻出了绿色。去年的茅穗经过一个冬天的打击,依然摇曳着白花花的穗子,从远处看,依然气势磅礴,看不见一线委顿和褴褛。奇形怪状的石头埋伏在茅丛中,像一尊尊踞伏的野兽。
  我哥哥和早霞都伤得很厉害。他们倒在了一片茅草中,从石头的上方往周围看去,全是白压压的影子和荒凉的簌簌声。早霞已经走不动了,我哥坚持要她走,拦车,远走高飞。
  “我们这可是上哪儿去呀,大双?……”早霞伤痕累累,神情恍惚,丧魂落魄,她不能走,也不想走。
  “我们必须离开,必须远走,必须避一避。”我哥说。
  “我爹呢?他没跟上我们?……”早霞说。
  “顾不上你爹了,等我们到外面,安顿好了,我会来接他的。”
  “……一切可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早霞喃喃地说。
  “没有,不准你胡说,等咱们出去,生下咱们的娃子,一家三口……对,还有你爹,一家四口,会很幸福的,你可不要那么想啊!”我哥说,想把她唤醒。也许是没睡觉,也许是被老艾折磨暴打,也许是没吃没喝,早霞的头脑有些糊涂了。
  “……不,不,不要娃子,不要他,是个孽种,要不得的!不要!不要!”早霞无力地闭着眼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我哥赶忙制止她,他给她用树叶兜来了水,喂给她喝。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这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们走着,猛然,我哥看见了山坳子下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或是烧荒沤肥的柴烟。可我哥哥突然想起那就是石砚村,在村子上头有一扇巨岩。岩顶有个石窝,那就叫石砚。想起石砚村,就感到有救了,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同行的男的,那个不走运的朋友。
  我哥哥在山上安顿好早霞,扒开草丛向石砚村走去。很顺利就问到了那个人的家,果然有党参大棚,果然在大棚里找到了他。
  那人看见是我哥,很惊诧,说:“公安局到处抓你,没抓到你呀!”
  我哥说:“我跟艾所长打架了,抢出了他老婆,不,是我老婆。”
  那人说:“我知道是你老婆,就是那个晚霞的姐姐嘛。可你不该这么冲动,后果严重呀!”
  我哥说:“你的老婆被人夺走,你也这么说话吗?”
  那人说:“我老婆被阎王夺走了。你现在想怎么办?可不能住在我家里牵累我们。”
  我哥说:“我是想找你买二十个火烧粑粑。”
  那人说:“买什么,我给你烧便是了。”
  那人就要我哥躲在暖融融的大棚里,自己回家去了。过了一会,用布袋子提着一大袋东西,我哥就闻到了香味,还有香喷喷的酸白菜味。那人说:
  “我还是劝你投案自首,免得以后少受些苦,”又说,“老艾口碑不好,你这是替咱山谷的人出了一口气。”
  我哥恋他的暖融融的大棚,不想走,说:
  “能不能把我老婆弄来今晚在大棚里歇一夜?”
  那人发火了,说:“还不快些走!往雁门口走!已经成了人家的老婆,就不是你老婆了,吃亏是福。”那人指着路说。
  我哥走是走了,却回头大声地告诉他:
  “人家的老婆,怀的可是我的娃子!”
  我哥哥钻进密林回到山上,早霞见到酸白菜,像狼见到了羊,硬是一次就将塑料袋子的酸白菜给吃下去了。她可是真怀了孕。
  我哥哥看着早霞狼吞虎咽,直想流泪。但为了早日远离这山谷,我哥要早霞再走一会,可早霞因为吃了太多的酸菜,又呕吐起来,样子十分难受。早霞给我哥说,实在走不了了,让我哥一个人走。我哥当然不,只好抱着早霞,把她放在膝盖上,在一个山洞深处生了一点火,与她一起进入了梦乡。
  一些奇怪的梦和蝙蝠回洞的吱吱声把我哥吵醒了,早霞还在昏睡,在梦中瑟瑟发抖。白昼从湿冷的浓雾里钻出来,树上滴着冰凉的露水。我哥摇醒了早霞,要她吃粑粑,对她说:“这雾很好,我们趁雾多走几步,这儿危险。”可早霞依然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了。我哥望着雾中的树林,他决定背上早霞,背着她走。
  我哥背上早霞,早霞可不是晚霞,加上有身孕,又不能太压迫她的肚子,只有双手把她的屁股抄得高一些。可我哥因为与老艾搏斗,伤情也很重,特别是手臂疼痛,不能用力。
  早晨的露水里有许多吸血的蚂蟥,怎么扎紧裤腿,蚂蟥也能钻进去,仿佛是孙悟空一样。早霞的双腿吊在我哥的手前面,可也依然被草尖上的蚂蟥时时逮住了。我哥有时一捋她的裤腿,就可以看见几个吸得圆滚滚的蚂蟥,于是就腾出一只手来与蚂蟥拔河,把它们从腿上扯下来,并且踩死。
  就像背了个死人,我哥又负着重又要与蚂蟥较量,喘着此生最沉重的气心里说:早霞啊,难道你就死了吗?就不能说一声让我歇歇吗?难道你就不能这么说一句,说大双啊可苦了你,让我自己走;说大双啊,你一定要坚持,走到巫山河,弄一条船,咱就一切0K了。
  雾还是浓浓的,好像天有些阴谋。估计太阳不会出来。翻过一个山坡,到了山顶,就听见雾里传来了人声和狗吠声。我哥凝神屏气听着,听那声音“往这边”、“应该是往那边”地喊着,吆着狗,就知道不是当地上山采药人或是套兽人。
  “有追我们的人!”我哥说,就拍打早霞,早霞这时突然清醒了。我哥把她放下地来,像卸下了一座山,就挽着她,往更陡峭的山上爬去。
  人和狗越来越近,狗该不会嗅着气味上来吧?这时早霞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就朝山下丢去。石头不小,一阵哗哗的响声,石头在灌丛里滚动,碰撞。早霞又捡起一块石头向更远处丢去,就听见喊:“那边!那边!”狗也上了当,循着灌丛里石头不绝的撞击声,呼地向山下扑去。人和狗终于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我哥见早霞巧妙地引开了警察,拉着她往上一指,就向上面爬去。
  “大双,我们是往天上去吗?”
  这话不吉利,我哥就喝住她道:“不许胡说!”
  “我们不能老在山里打转哪!”
  雾开了,云很重。
  两个人都不行了,又是不停地爬山。山越爬越高,路越走越深。而且只能走一截,背一截。
  群山齿齿,沟壑迭迭。
  为了躲避警察的围捕,他们走的是没路的路。方向应该是对的。我哥哥抱定一个目标,一个向巫山地界的方向,向西,向西,向太阳下山的那边走去。
  可是,他感觉不对,这一天的下午,他走着走着,感觉面前的一座山头是他们走过的,脚下倒伏的草不是别人走出的,而是他们自己。一股浓郁的、令人头昏脑涨的植物的气味紧紧弥漫在空气中。
  “这不是迷魂塘吗?!”我哥哥惊叫说。
  “迷魂塘?”
  是的,迷魂塘就在这一带。我哥哥心里一直祈祷着千万别入了迷魂塘,要避开迷魂塘,却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迷魂塘。
  他看到了一具白骨。这就是迷魂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