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忙 更新:2022-06-15 12:51 字数:4831
这钱治病也花完了……
早霞讲完这些,无望的、无神的眼睛看着门外,解冻的泉水在屋后流向前面的悬崖,发出欢跳的碰撞声。春风像一个孩童,在森林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奔跑着,躲藏着。那声音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我哥哥说:“是所长带你去要的钱?”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是你们两个去福建?”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还是你干爹。”
早霞说:“是。”
我哥哥说:“那时就出血了。”
早霞说:“大双,你说什么呀!”
我哥哥说:“他要你出血,我也要他出点血!”我哥哥咬牙切齿地怒吼说。
“我有血吗?”晚霞问。后来她又坚持地问了几声。
门外的春风依然和煦,还带着阳光的明亮。狗这时向山冈狂吠,他们看到山冈上出现了一些从冬眠中醒过来的野兽的影子,也许是熊,也许是别的。反正,春天来了,这是事实。
“……当时,都说你们兄弟死了,瓦斯爆炸。四呆就来找我提亲……”
“哪个四呆?”
“老艾的侄子,咱们的同学,毕四呆,毕家山药材场的。每天死缠,还唱歌,彩礼都挑来了。老爹就要我求老艾,找人整了三桌酒席,拜他成了干爹。老艾就应允了,就把四呆抓去了……”
“打了吗?”
“那还不打。”
“现在他在哪?”
“好像在巴东长江码头挑磷矿粉……”
三
我哥哥感到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就在这天,在这野羊尖上,望着茫茫的、乱石滚滚的落羊山谷,四周的山峰直插云天,野羊咩咩地哀叫着,狂乱的春风在河谷里奔蹿,四处驱赶着那好好的腐叶和陈年的果球。成群的苍蝇和蝴蝶在寻找着花朵,忧伤的山歌从一个牧羊老汉的嘴里浑浊地发出来。
他在一个路边酒店喝了两杯苞谷酒。那可是咱山谷地道的苞谷酒。他想先去找父亲,我们的爹奎友。想问问那土地的事,毕竟爹是户主嘛。
爹就藏在山里面的毕家山药材场,与那个老艾的老婆秀三姑过。
我哥哥从一个死火山的底部往上爬,看到了许多搅乱心思的鹰,它们的爪子上都抓着猎物,不是蛇就是兔子,或是小羊。这时候,他看见一只鹰和一条蛇在空中搏斗。那蛇虽然在老鹰的爪子下,可身管粗大,死缠着那鹰,鹰突然摇摇晃晃起来,忽高忽低,最后一头栽了下来,栽倒在死火山口里。“它被毒蛇咬了!”我哥哥这么想时,就想人是要反抗,要毒一点,要咬那些混球蛋一口。他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被别人占了……
我哥哥带着混乱的大脑和疲惫的身心走到毕家山药材场。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坳,在巫山雁门口的旁边,平常只有采药人和猎人才会踏足此地,可它也生长着奇花异草——它们全是上等中药,如党参、灵芝、三七、雪胆、红景天等。山上依然有残雪,因为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凉丝丝的。他后悔不该让早霞回去,如果让她陪他来见我们爹,兴许心情会好一点,他没有想到为什么艾所长过去的老婆会跟爹在一起。直到走到村口,碰见许多恶狗,他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可一个带路的老头却不走了,说:“你自己往里走吧,千万别说是我指的路。”我哥哥问:“为什么?”那老头说:“如果我把陌生人带来找他们,特别是那秀三姑她是要把我撕烂的,她沾染了一些坏习气,还以为自己是所长老婆呢。”
我哥哥走进村子,在一个山坡上的一间木屋里找到了我爹。我爹见到我哥,面部肌肉开始抽搐起来,好像疯病要犯了。这时秀三姑进来了,用身子挡住我爹,恶狠狠地对着我哥哥说:
“你想干什么?”
我哥哥说:“我的地没了,我们的地没了。”
那秀三姑说:“我的家还没了呢,”说完就扯下自己的衣服露出两个煎蛋般的垂奶来,“这都是老艾这狗日的打的!”
我哥哥看到秀三姑胸前、背后全是紫色的伤疤,乳头都好像咬掉了半边。我那爹这时也站出来说:
“你想让老艾来抓我们啵?”
据说我爹操起小薅锄,就来薅我哥的头。他已经是愤怒和烦躁到极点了,终于疯病犯了。我哥躲闪不及,肩膀终于被他重重地薅了一下,当即差一点倒在地上,那后果就严重了,会让我爹把我哥碾成齑粉,薅成烂泥。我哥哥跑出门去,门口的钉子把我爹的衣裳挂住了,他在那儿挣扎。秀三姑这时不拉我爹,反倒教训起我哥哥来:
“你要娶的那个小骚?菖啊!她把贱?菖送上门让老艾的老鸡巴捅,天底下没见过这么贱的贱?菖!你不去找他们来找我们呐?你不能把那贱?菖鲍早霞一顿死打?”
我哥哥说:
“我凭什么打她?你还不是跟我爹跑了。”
我爹挣脱不了钉子,暴跳如雷说:
“大双,有种的把老艾杀了!”
我哥哥说:
“应该把你杀了,你诓走我和小双的五百块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你还把奶奶丢了,把家里的承包地丢了——我们明明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村里?你现在在这里逍遥自在,真不要脸!”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全是那些种药材的临时工,有从陕西来的,有从重庆来的,有从四川来的。我哥哥看那些人巴不得他们父子打起来,没一点劝架的意思,就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赶快溜了。
那天晚上我哥哥躺在山上的一个岩洞里,呜呜地哭了一场。天气很冷,他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去候早霞。他怀揣着五千块钱,是准备回来与早霞办喜事的,这钱带在身上,像一钵开水,让他很不自在,生怕碰到了打劫的,就是不怕死豁出去了,自己身上没有家伙,对付不了别人,钱抢走了不说,说不定还会赔一条命去。
他不想死,我哥哥。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这一步是很难达到的。在煤矿里三年,每一天都是在地狱里煎熬,现在青天白日,更没有理由去死。我哥哥捡了根粗大的棍子,摸夜路上了野羊尖。还好,没碰上坏人和野兽,跟鲍家父亲挤了一夜。第二天,早霞又来了。
再回过头来说这一夜。这一夜也是煎熬。
晚霞的号叫声那是相当说模绻皇怯胨谝黄穑阋欢ɑ嵯鸥霭胨馈T谡饣纳揭傲耄桓瞿昵崤拥牟彝瓷艉龈吆龅停龃蠛鲂。隽梁鲅疲阍趺匆菜蛔诺摹H绻涤泄淼幕埃馀泳褪枪恚罟怼?闪硪煌返乃此孟嗟贝墒担羿嘞裆畛恋牧趾穑浅5挠薪诼伞N腋绺缗榔鹄矗锿硐既喽歉梗撬取K醋耪飧鱿棺樱飧鑫蠢吹牡芟保穆胰缏椤K业剿难桃兜闳剂艘还们嚎炔灰眩植θ蓟鹛晾锏幕穑诨鸨咄挪窆髟诨鹄锶忌眨⒊龊锰纳簟K耄褪俏说艿埽惨阉偷揭皆喝ヒ街危蝗坏艿芑乩椿峁肿镂业摹U馕迩Э榍裁簧队昧耍绻陡硐迹蔚蒙院靡坏悖迷缦几卸幌拢匦淖猓兆踊故遣淮淼模也辉诤跛峁椤T谏耥枭厦娴南嗫蚶铮性缦己屯硐嫉恼掌D歉鲈疟枳拥摹⑽ё盼Ы淼摹⒈徽障喙莸那抗庹盏眯×艘蝗Φ脑缦迹褪撬闹械南膳隙说睦掀拧K刮薹ń邮苷飧鱿质担缦汲闪怂烁镜南质怠K贡ё乓幌呱岛鹾醯南M磺卸蓟峄氐焦ァ!?br />
“应该给她治。”我哥哥对早霞说。我哥哥突然从怀里拿出那一个用煤矿的信封装的五千块钱,放到桌子上,同时扣着衣扣说:
“这些钱总能治治的。”
他拿这些钱出来的时候,早霞看见了他的每个手指甲周围还有无法洗去的煤迹,指壳肥厚怪异。他的鼻子两边也乌黑。早霞不同意,早霞说那是花冤枉钱,谢谢你的好意。这钱我们鲍家不会要你的。她还说我没欠你们的,没收过你们羊家的半分彩礼。这很对,可我哥哥铁了心。越是这样推辞越让我哥哥坚定了决心。钱就这么定了,下一步就是行动。他背上晚霞,就这么背上了晚霞,往山谷里走去。
四
也许是绝望吧。我想。我哥哥那时一定是绝望,三年等来的绝望。不过他这样想,三年前早霞晚霞都像照片中一样水灵,像两棵鲜嫩的白菜,一碰就碎。可现在呢,一个嫁了个长辈,一个残败了。——神农山区的妮子们可一个个都是水灵灵的,水好,皮肤就好,然而走出去,什么也没换回,却换来了一身残败;外头就是残败你身子的啊!我哥哥背着晚霞,背着一个腐臭的身子,一步步的,哥哥背着她往县城走去。
景色是依人的心情而出现的,或者说什么样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景色。落羊山谷的雾上来之后,就是雨下过了。这儿的植物绿汪汪的,茶坂上,满是那种给人营养的奇特芬芳,仿佛死在这里也可以。牛踏着方步向山冈上走去,咖啡红的身子平稳如船。赶牛人和他的牛,被初升的太阳拖着长长一线,一直拉下山谷去。云彩像一群在草原上散步的白色大象。我哥哥的心情,随着一股烧砖窑的白烟,优美地上升。这一切,因为他的旁边,还走着早霞。
群山像蓝色的波浪凝固在远方。
我哥哥心甘情愿地背着。因为伏在我哥哥的背上,加上这广阔的山谷有春风滋养,芬芳扑鼻,空气里有着撑胸扩肺的活力素,晚霞安静多了,人也有了一种山野的轻松。
“大双哥哥,我们真是到县城去吗?”晚霞问。
“我们正是,”哥哥答,“正是往县城走的。”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走吗?”
“我们正是往和尚岩和黑松峡那儿走的。”我哥哥说。
“这样就会近些。”哥哥说。
“姐姐,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早霞答道。
太阳像一盆沸腾的铁水升上了天空,一只鹰像一片黑煞煞的树叶被气流卷上天空,土地在翻腾着身子,万物在心底里放声歌唱。
太阳一定是很红的,光也很红,不然晚霞不会说出如下的话来——
“……大双哥哥,如果我死了,就让小双送一件红毛衣给我上路啊!……大双哥哥,小双一定不知道我病成这个样子了,好丑。千万别告诉他啊!我死了也别告诉他,就搭信给他说,我想穿一件红毛衣去看他……”
我哥哥大双流着泪,回答着她的话。早霞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着眼睛,并用手帕堵住嘴,怕哭出声来。
“可是我要回去。”早霞说。她拿开那堵嘴的手帕。
“你不能离开晚霞。”我哥说。
“她总是要死的。”早霞说。
那时他们坐在石头上,晚霞在一边躺着。
怎么劝,早霞也要回去,因为没给老艾说。
“他一定会抓住我们一顿好打,说我们私奔了的。”早霞说。
“莫非他就总是害人吗?”
“反正他也不会成全别人,除了他自己。”
“警察的心都这么吗?”
“有几个像他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呢?”
“不跟他跟你,你也会打我,会一辈子不原谅我。”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男人不就是为那一下子戳出女人的鲜血来吗?”
“我不,还是跟我吧早霞,我会原谅你的,我回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我盼了三年,当牛做马赚了三年钱,就是为了和你成个家,过一辈子的。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让我成个光棍吗?”
“你会原谅我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睡了?——假如你什么也不知道,假如我没有答应跟老艾结婚,把那一夜他强迫我的事马虎眼打过去了……”
“我会!我保证会!”
“胡扯。让我回去吧,大双,我现在是别人的人了,有我的家,不能跟你一起去县城。”
“是跟晚霞一起。”
“她就是具死尸,饶了我吧,大双,我对不起你!……”早霞朝我哥哥跪了下来。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哥哥说,“为了晚霞。”
他们继续往山谷里走。
脚步是机械向前迈动的。他们走得很快。应该是他,我哥哥。如果这么走,要三至四天才能走到县城。我哥哥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他认为只有走,只有不停地走,才能把早霞拉到身边,只有背着晚霞,早霞才会跟他走。
如果说这叫绑架的话,这也可以说叫绑架。把她绑在一个垂死病人的身上,让他们三人同归于尽。——这样就渐渐清晰了:绑架,或者同归于尽。
我哥哥过去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在家里都让着我八分,在哪儿都是忍气吞声的。可是三年的煤